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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开饭时间了。

夏日的午后,空气被白晃晃的日头晒得粘稠滞重,一丝风也没有。巷子深处那家“王氏面馆”像被塞进了一个巨大蒸笼,油腻的热气裹着卤汤的浓香,牢牢糊在每一个角落。

来来攥着油腻腻的塑料点菜单,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粗糙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沁出一点湿滑的汗意。她站在柜台后,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黏在刚进门的两人身上——那个男人,趿拉着一双黑色的塑料拖鞋,鞋底边缘沾着泥印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啪嗒”声。一头乱发枯草般支棱着,发梢甚至还顽固地粘着一小片干枯的梧桐叶,随着他歪斜着把自己摔进塑料椅的动作,微微晃动。他坐下时,金属椅腿猛地刮擦过水泥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

坐在他旁边的女人,却像从另一个季节走来。米色的半袖衫洗得发白发软,藏青长裤干净服帖,露出的手腕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透着一种被小心维持的体面。此刻她正垂着眼,用自带的湿巾,一下一下,极其认真地擦拭着面前粗瓷碗的边缘,动作轻缓得近乎虔诚,仿佛那不是油腻的餐具,而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一份麻辣面,要带汤的。”女人抬起头,声音像被水浸过的丝线,轻柔,但尾音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迟疑,飘散在面馆嘈杂的背景音里。

来来赶紧低头,圆珠笔尖悬在点菜单上。笔还没落下,“笃!笃!”两声沉闷的敲击声炸响。男人握着那把长长的黑色旧伞,伞尖毫不客气地戳在油光发亮的塑料桌布上,随即手腕一甩,伞身带着一股狠劲“哐当”一声砸在桌面。伞骨坚硬的棱角在桌布上硌出清晰的凹痕,凹痕里还残留着几点干涸的泥斑,显得格外刺目。

“再加两个白面饼!”男人声音粗粝,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多要点辣子!多放!”他根本没看女人一眼,目光直直扫过柜台,带着一种审视自己领地的蛮横。

来来匆匆写下,逃也似地快步走向后厨窗口报单。经过靠近调料区的过道时,一阵“哗啦啦”的急促声响拽住了她的脚步。她忍不住侧头偷瞄。

男人站在调料台前,手里攥着一把沉甸甸的汤勺,正狠狠挖进盛满红油辣椒的罐子里。猩红粘稠的油汁瞬间淹没了勺头,顺着勺柄肆意往下淌,滴落进他面前的小醋碟里,像晕开了一滩狰狞的血迹。接着,他抓起捣蒜的木杵,对着蒜泥罐里的蒜瓣发起猛攻。“咚!咚!咚!”沉重的撞击声一声紧似一声,瓷罐和木杵激烈碰撞,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邻座一位戴着老花镜、正慢悠悠嗦着面条的大爷,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惊扰,眉头紧紧拧成了一个疙瘩,不满地抬眼瞪向男人。

麻辣面很快端了上来。粗瓷大碗里,红亮滚烫的汤汁还在不安分地翻滚,浮着点点油星和翠绿的葱花。白胖的饺子挤挤挨挨地沉浮其中。男人抄起筷子,看也不看,直接夹起三个饺子,一股脑儿塞进大张的嘴里。滚烫的汤汁瞬间从咬破的饺子皮里迸溅出来,“啪”地溅在油亮的塑料桌面上,留下几点碍眼的油渍。他仿佛毫无知觉,嘴里发出响亮的咀嚼声,另一只手已经粗暴地扯过旁边刚送上来的白面饼,三两下就撕扯成不规则的碎块。

他抓起一块饼,狠狠摁进自己面前那碟红得发黑的辣椒油里,让饼块吸饱了刺眼的猩红,然后塞进口中,腮帮子立刻被撑得高高鼓起,咀嚼肌剧烈地运动着。女人则安静地坐在对面,小口咬着一口面,眼睫低垂着,像两片疲倦的蝶翅,遮住了所有的情绪。她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舀起小半勺漂浮着红油的滚烫酸汤,动作轻柔地送到唇边,微微嘟起嘴,试图吹凉。

就在那勺汤距离她的嘴唇只剩寸许时,男人的筷子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从斜刺里伸了过来,“啪”地一下打在了她的勺柄上,力道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蛮横。

“给我泡馍!”男人嘴里塞满了食物,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唾沫星子几乎喷出来。他把自己面前撕碎的饼块一股脑儿倒进那碗红得吓人的酸汤里,用筷子粗鲁地搅动着,汤汁四溅,饼块很快在浓稠的汤里变得稀烂。

女人握着勺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勺里的汤晃了晃。她没有抬眼,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顺从地放下勺子,重新拿起一块完整的白面饼,仔细地掰下指甲盖大小的一小块,轻轻地放进了滚烫的汤碗边缘。

几乎是那块小饼触碰到汤面的瞬间,男人的筷子就精准地探了过去,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迅疾,夹走了那块刚刚开始吸饱汤汁、变得柔软的泡馍,塞进了自己嘴里。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来来站在不远处收拾邻桌的碗筷,目光却像被钉住了一般,无法从那张桌移开。女人再次掰下一小块饼,放进汤里。男人的筷子紧随而至,再次夹走。女人放进第三块……男人的筷子第三次落下……来来在心里默数着,一、二、三……七。整整七次。女人掰了七次饼,男人的筷子起了七次落。那只粗瓷碗里翻滚的红汤渐渐见了底,只剩下零星几点油花和沉底的饺子皮,始终不见女人自己夹起哪怕一根完整的面条。

男人终于打了个响彻面馆的饱嗝,带着浓重的蒜味和酸汤气息。油亮的汤汁沾在他下巴稀疏的胡茬上,闪着腻人的光。他满不在乎地用手背粗鲁地抹了一把嘴,发出“刺啦”一声响。他站起身,带着一种酒足饭饱的慵懒,踱到角落的冰柜前,一把拉开玻璃门,冷气混杂着冰霜的味道涌出。他看也不看,精准地捞出一瓶橙黄色的汽水。

“砰!”他拇指用力,瓶盖应声弹开,打着旋儿飞出去老远。他仰起脖子,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瓶口对着嘴,“咕咚咕咚”地猛灌下去。冰凉的橙味汽水裹挟着气泡,在他喉咙里发出沉闷而满足的“咕噜”声。女人坐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不断下降的橙黄色液体,喉结也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像渴水的鱼。她搁在碗沿上的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摩挲着粗糙的瓷边,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男人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直到瓶子里只剩下浅浅一层橘色的液体和翻腾的细小气泡。他才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响亮、带着浓重橘子香精味的饱嗝。他随手把几乎空了的汽水瓶重重地顿在油腻的桌面上,“咚”的一声响。

直到这时,女人才像得到了某种无声的许可,慌忙伸出手,动作带着点怯生生的急切,一把抓住那冰凉的瓶子。她仰起头,瓶口倾斜,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那动作快得惊人,仿佛生怕慢了一秒,这残存的甘甜就会被再次夺走。

夕阳的余晖穿过蒙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投射进来,把廉价的红色塑料椅的影子拉扯得又细又长,怪异地扭曲在油腻的地面上。两人起身。女人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挽住了男人的胳膊,动作熟稔得像呼吸。男人趿拉着那双破拖鞋,踢踢踏踏地率先往外走,裤脚沾着的几点枯黄草屑随着他随意的步伐轻轻晃动。女人落后半步,目光落在男人歪斜的衣领上。她停下脚步,微微踮起脚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替他整理那皱巴巴的领口,指尖的动作小心翼翼,专注得如同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脆弱不堪的薄胎瓷器。

油腻的玻璃门被推开又合拢,“吱呀”一声闷响。就在门缝即将彻底关闭的瞬间,来来清晰地捕捉到男人不耐烦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抱怨,硬邦邦地砸在门外渐起的暮色里:“磨蹭什么!走快点!电影要他妈开场了!”

玻璃门“哐当”一声彻底合上。来来下意识地抬眼望向门外。透过模糊的玻璃,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米色的背影,像一只受惊的、折了翼的蝴蝶,在傍晚的微风中仓促地小跑了两步,努力追上前面那个大步流星的灰暗身影,然后一同消失在巷子拐角沉沉的阴影里。那抹米色,在昏暗中一闪,便彻底被吞没。

时间像被巷子里粘稠的热油糊住了,缓慢地向前挪动。来来在面馆油腻的灶台与狭窄的过道间来回穿梭,端盘、擦桌、收银,重复着千篇一律的动作。那对情侣的影子却像一根细小的鱼刺,无声无息地卡在意识的缝隙里,每次呼吸都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不适。男人砸伞的闷响,他狼吞虎咽时溅起的油点,女人顺从掰饼时低垂的睫毛,还有那最后一口汽水……画面无声地在脑海里回放,带着面馆特有的油腻气味。

直到傍晚,天毫无征兆地变了脸。厚厚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下来,沉甸甸地盖住了整个城市。一声闷雷在远处翻滚,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起初稀疏,转瞬就连成了狂暴的雨幕。雨点密集地敲打着面馆的铁皮顶棚,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小小的屋子彻底淹没。雨水顺着玻璃窗疯狂流淌,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混沌的水帘。

面馆里最后几个食客也匆匆结账,裹紧衣服冲进了雨幕。老板老张搓着手,看了看门外倾盆的大雨,又看了看空荡荡的店面,叹了口气:“得了,这鬼天,估计也没人了。来来,早点收拾收拾回吧,路上小心点水。”他指了指角落里一把骨架歪斜、伞面发黄的老旧长柄伞,“喏,那把破的你先凑合打着。”

来来应了一声,加快了收拾的速度。关灯,拉下卷帘门,冰冷的铁门哗啦啦一阵响,隔绝了面馆里残留的温暖和油腻气息。她撑开那把老伞,一股淡淡的霉味钻进鼻子。伞骨果然不负所望地歪斜着,勉强遮住头顶一小片。冰凉的雨水立刻寻到缝隙,斜斜地打在她的脖颈和手臂上,激起一片鸡皮疙瘩。

抄近路回家要穿过一个不大的街心公园。此刻的公园在暴雨的蹂躏下显得格外荒凉破败。泥水肆意横流,浑浊不堪,淹没了石板小径。路旁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挣扎着透出一点微弱的光晕,被雨水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一小圈湿漉漉的地面。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

就在来来深一脚浅一脚、狼狈地趟过一片泥泞的草地时,一道微弱的光晕掠过前方。公园深处,一张孤零零的长条木椅在风雨中飘摇。就在那圈被雨水模糊的光晕边缘,她猛地顿住了脚步。

木椅上,蜷缩着一个单薄的人影。

米色的半袖衫,藏青的长裤——即使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于瘦削的轮廓,来来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那个女人。她把自己缩得那么小,双臂紧紧抱着膝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湿透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子上,整个人像一片被暴风雨打落在泥泞里的叶子,瑟瑟发抖,却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雨水无情地冲刷着她,仿佛要将她彻底溶解在这片冰冷里。

来来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她几乎是踉跄着,趟着没到脚踝的泥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冲了过去。雨水模糊了视线,脚下湿滑,她差点摔倒。

“喂!你……你怎么在这儿?”来来冲到长椅边,声音被雨声盖得几乎听不见,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焦急和喘息。她下意识地想把手中那柄歪斜的破伞往女人头顶挪。

女人像受惊的小兽,猛地抬起头。湿透的头发黏在脸上,雨水顺着发梢、脸颊不断滚落。她的眼睛空洞地睁着,里面盛满了某种来来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茫然和疲惫,瞳孔在昏黄的光线下几乎失去了焦点,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嘴唇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着。

“淋雨……会生病的!”来来提高了声音,试图穿透哗哗的雨幕。她靠近一步,笨拙地想用伞遮住女人。伞太小了,雨水立刻从侧面灌进来,打湿了来来自己的肩膀。

女人似乎这时才真正看清眼前的人。她的目光在来来脸上停留了几秒,那茫然的眼底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像死水被投入一颗小石子。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干涩的摩擦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这个动作牵扯了她抱紧的手臂。

她原本死死环抱着膝盖的手臂因为抬头的动作松开了些许。湿透的米色衣袖滑落下来一截。

来来手里的破伞“啪嗒”一声,脱手掉在泥水里。歪斜的伞骨瞬间折了一根,伞面可怜地塌陷下去。

昏黄、破碎的路灯光,穿透重重雨幕,恰好落在那截暴露出来的纤细手臂上。

那上面,赫然交错着几道深紫色的淤痕!它们狰狞地盘踞在她苍白瘦弱的皮肤上,边缘是可怕的青黑色,靠近手腕的地方甚至鼓起了一道肿胀的棱,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在湿冷的光线下,那淤痕的颜色浓重得化不开,如同不小心打翻了一大瓶粘稠发黑的酱油,粗暴地泼洒在了脆弱的白纸上,刺眼得让人窒息。雨水冲刷在上面,似乎也无法洗去那深入皮肉的痕迹。

来来倒抽了一口冷气,冰冷的雨水呛进了喉咙,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死死盯着那些淤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女人像是被这目光烫到,猛地一个激灵,迅速而慌乱地把手臂缩了回去,重新紧紧抱住自己,湿透的衣袖被用力往下拉扯,试图掩盖那不堪的印记。她把脸更深地埋进膝盖,肩膀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分不清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

“跟我走!先找个地方避避雨!”来来顾不上去捡那把彻底报废的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她几乎是半弯下腰,伸手去搀扶女人冰冷僵硬的胳膊。触手一片刺骨的冰凉和细微的战栗。女人身体僵了一下,没有抗拒,也没有回应,像一尊失去牵线的木偶,任由来来用力将她从冰冷的、积水的长椅上搀扶起来。

女人的身体很轻,轻得让来来心惊,仿佛只剩下一把硌人的骨头。她大半的重量都倚靠在来来身上,脚步虚浮踉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欲坠。雨水疯狂地砸在两人身上,衣服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又冰冷。来来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她,艰难地朝着公园边缘最近一处能遮雨的老旧报刊亭挪去。

报刊亭窄小的屋檐下,空间局促得仅能勉强容纳两人站立。雨水顺着锈蚀的顶棚边缘哗啦啦流淌下来,在她们面前形成一道水帘。隔绝了部分风雨,亭子里的空气却更显凝滞,充斥着铁锈、霉味和女人身上散发出的、冰冷的湿气。

来来喘着粗气,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这才看清女人此刻的样子。她蜷缩在亭子最里面的角落,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铁皮墙壁,双臂依旧死死抱着自己,湿透的衣服紧裹着瘦削的身体,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嘴唇的紫色并未褪去,反而因为寒冷更深了些,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中抬起,空洞地望着亭外迷蒙的雨幕,仿佛灵魂已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还好吗?”来来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虚弱。她脱下自己同样湿透但稍微厚一点的外套,想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依旧没有焦点。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来来看着她手臂上被湿衣袖勾勒出的、那隐约可见的淤青轮廓,喉咙发紧,那个在面馆里反复出现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面馆里……那个男人……他……”

女人抱着膝盖的手臂猛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终于转过了脸,看向来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像是绝望的湖面被投入巨石,瞬间碎裂,又迅速被强行冻结。她的嘴唇哆嗦得更厉害了,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

来来屏住呼吸,不敢催促。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女人干裂发紫的嘴唇终于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哗哗的雨声完全吞没,比落在铁皮顶棚上的雨点还要轻飘、还要冰冷:

“他嫌……面条咸……”

她顿住了,仿佛说出这句话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需要深深吸一口气。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的眼神越过来来,空洞地投向亭外无边无际的雨夜深处,那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痛苦。

“可明明……”她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梦呓般的、破碎的疑惑,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这无情的雨,“……是他自己……加了半碗辣。”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了来来的心脏。面馆里男人凶狠挖辣椒油的画面、他粗暴搅动那碗红得发黑的酸汤的画面、他蛮横抢走女人泡馍的画面……瞬间无比清晰地涌了上来,与眼前女人手臂上深紫色的淤痕、她空洞绝望的眼神、她这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话,死死地绞缠在一起!

原来那砸在桌上的伞,那被抢走的七块泡馍,那最后一口施舍般的汽水……所有那些令人窒息的细节,都只是冰山露出水面的、微不足道的一角。水面之下,是足以吞噬一切的冰冷与黑暗。那些淤青,那场无声的暴雨,那句“是他自己加了半碗辣”,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来来的神经。

女人叫林小满。来来陪着她,在冰冷的报刊亭下躲了许久,直到雨势稍歇。来来执意送她回去,小满犹豫再三,指了一条偏僻巷子深处一栋灰扑扑的旧居民楼。楼道狭窄昏暗,堆满杂物,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和饭菜混合的油腻气息。小满住顶楼尽头一间小小的屋子,开门时,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

房间异常简陋,一张床,一张旧桌子,一个掉了漆的衣柜,几乎就是全部。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用废弃玻璃瓶养着的几根绿萝,叶子蔫蔫的,但顽强地活着。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消毒水味,试图掩盖什么,却更显得此地无银。

来来环顾四周,心一点点往下沉。这地方太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牢笼。

“谢谢你……”小满的声音依旧很轻,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她摸索着从抽屉深处拿出一个半旧的保温杯,想给来来倒水,手却抖得厉害,热水洒了一些在桌子上。

来来连忙接过杯子,指尖触碰到小满冰冷的手腕,那皮肤下的脉搏微弱得让她心惊。她看着小满苍白的脸和手臂上被衣袖半遮的淤痕,一股冲动涌上来:“小满姐,他……经常这样吗?”

小满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她没有看来来,目光落在桌上那滩洒开的水渍上,仿佛在研究它的形状。沉默在狭小的房间里蔓延,只有窗外残余的雨滴敲打遮阳棚的滴答声。

“他……只是脾气不太好。对我特别好,我真的很爱他。”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像砂纸摩擦,“工作累……压力大。不是有意的。”她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嘴角却只牵动起一个苦涩的弧度,比哭还难看。她下意识地又拉了拉袖口,试图把那道狰狞的紫色完全藏起来。

来来看着那抹强装的镇定,只觉得胸口发闷。她想起面馆里小满掰饼时低垂顺从的睫毛,像两片随时会被碾碎的蝶翼。“可是……”来来还想说什么。

“真的!”小满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哀求的急迫,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一种脆弱的坚持,“他平时……对我挺好的。真的。今天……今天是我不好,面条可能真的……咸了。”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仿佛要抓住一根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来证明自己说的话。

来来所有劝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看着小满眼中那层强撑的、摇摇欲坠的伪装,像一层薄冰,下面涌动着恐惧的暗流。她明白了,此刻任何追问都像重锤,只会把这层薄冰彻底砸碎,让小满坠入更深的恐惧。

“我知道了。”来来点点头,声音放得异常轻柔,像怕惊扰了什么,“你好好休息。”她默默拿起桌上的抹布,擦干了那片水渍。

离开时,来来悄悄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便签纸上,压在窗台那个养着绿萝的玻璃瓶下面。小满看见了,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日子在面馆的油烟和忙碌中继续向前滚动,像一盘卡顿的磁带,重复着单调的旋律。来来依旧穿梭在灶台与餐桌之间,端盘、擦桌、收银,动作麻利。只是每次有客人点麻辣面,或者看到调料台上那罐猩红的辣椒油时,她的手指总会不自觉地蜷缩一下,仿佛那油腻的红色带着灼人的温度。

小满再没有出现在面馆。来来压在绿萝瓶下的电话号码,也如同石沉大海。那个暴雨夜和女人手臂上深紫色的淤痕,像一场不真实的噩梦,被白天的喧嚣暂时掩盖。只是夜深人静时,那画面总会固执地浮现,带着报刊亭里冰冷的霉味和小满那句轻飘飘的“是他自己加了半碗辣”。

来来只想说,恋爱脑不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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