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清远的棉鞋碾过结霜的砖缝,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鞋跟在推开那扇吱呀呻吟的庙门时,猛地顿住。
山墙上,“深挖洞广积粮”的标语被枯藤撕咬得只剩半截模糊的猩红,如同干涸的血迹。偏殿的窗棂早已破碎,蛛网般空洞地张着。然而,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却从黑洞洞的正殿深处幽幽渗出,在这呵气成冰的穷冬里,活人的香火早该冻成死寂的冰碴。这缕香气,非但没有暖意,反而带着一种滑腻的阴冷,钻进鼻腔,直透骨髓。
“不对劲。”方清远喉咙发紧,这庙门后飘来的香,比档案里那些褪色的凶案照片更让他后颈寒毛倒竖——那不是寻常的檀香,是掺了尸油熬炼的“阴香”,专用来勾引徘徊在阴阳界的孤魂野鬼。
林慧真手腕一抖,软鞭如毒蛇出洞般无声缠紧。她顺着方清远警示的目光扫向地面,青砖的缝隙里,果然埋着数道极细的红线,在惨淡的雪光映照下,竟隐隐泛着暗紫色的、不祥的油光,像蛰伏在冻土下的活物血管。
两人刚无声地跨过正殿那腐朽的门槛,供桌上,那根半尺长的阴香“啪”地爆开一团诡异的幽蓝火星!香灰簌簌滚落,露出下方一张被灰烬半掩的黄裱纸。
“阴线已布,只待时辰。”林慧真蹲下身,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开黏着香灰的纸角。指尖触到纸背的瞬间,她浑身一僵,嗓音陡然变调,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嘶哑:“是玄阴宗的‘阴线牵魂’!”她的手指急速划过纸背那扭曲如蛆虫的符文,茅山派认符的口诀在舌尖滚烫,“这邪术要勾连百里内的坟茔,把死透的骨头架子全拉起来当提线傀儡......”
方清远腰间挂着的五行八卦盘猛地“咔哒”一声,青铜指针疯狂旋转,狠狠撞向盘沿,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他屈指疾弹盘面,指针骤然定死在“艮”位,纹丝不动。“七根线,对应七星凶位。”他抬头时,眼尾绷紧的细纹里藏着凛冽的杀意,“每根线都拴着一个墓穴,子时一到......”
“整座矿区的死人,都得爬出来开宴!”林慧真替他补完,语气森寒。她鬓角沾着的一粒雪珠“啪”地砸在纸角洇开的“时辰”二字上,将那血红的墨迹晕开一道诡异的湿痕。
她迅速解下帆布包,摸出一个古朴铜铃,手腕急振。然而,本该清冽刺骨的探阴铃声,此刻却像被扼住了喉咙,只发出几声沉闷、嘶哑的呜咽,随即彻底哑了。
死寂中,庙外雪地里突然响起一串急促、杂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而是拖沓、踉跄,带着某种不祥的沉重。
赵卫国裹着厚重的军大衣,几乎是撞开半扇庙门挤了进来,帽檐上的冰棱簌簌震落。“外围清了!三个暗哨全撂倒,嘴紧得很!”他急促地说着,目光扫过供桌上那张邪异的黄纸,“需要啥?人还是家伙?”
“调三组人跟我切东线三根!”方清远一把将嗡鸣不止的八卦盘塞进赵卫国怀里,“慧真带剩下的人切西线四根!”他转身时,军大衣下摆带起一股冷风,将那张黄纸掀起一角——纸背上,赫然用暗褐近黑的污血画着一道狰狞的镇尸符,符胆处正是玄阴宗那扭曲的独门标记!
林慧真冰凉的手指猛地攥住他的袖口:“清远!李守仁的警告!玄阴宗养的东西...能控活尸!”她的指尖冷得像墓穴里的石头,“切完线立刻汇合!这局...邪得我心里发慌!”
雪,越下越密,铺天盖地,吞噬着一切声音。方清远带着两名便衣队员,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东线坟地的雪原上。积雪没膝,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松软的腐肉上。
刺骨的寒风里,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臭混着铁锈般的腥甜气味,猛地钻入鼻孔。方清远后槽牙“咯”地狠狠咬在一起——不是单纯的尸臭,是活人滚烫的鲜血泼洒在冰冷冻土上,又被踩踏进烂泥里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组长!”左边队员的声音带着惊骇的颤抖,手电光柱猛地扫向路边一个隆起的雪坡。
一个穿着臃肿蓝布棉袄的身影,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跪趴在雪地里。他的后背高高拱起,一根粗得异乎寻常、闪烁着妖异紫光的“线”深深勒进他的棉袄,甚至嵌入了皮肉!线头像毒蛇的芯子,正疯狂地向着坟地的方向蠕动、拖拽。那人的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向后仰着,翻着惨白的眼仁,嘴角淌着混合血丝的黏稠白沫,指甲在冻硬的雪地上疯狂抓挠,抠出五道深可见土的、触目惊心的血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非人的嘶鸣,仿佛正被无形的巨力拖向地狱。
“是...是张大爷家的二小子!”右边的队员失声惊呼,声音都变了调,“前天还见他好好的在供销社打酱油啊!”
方清远瞳孔骤缩,正要动手救人之际——
“咚!咚咚!咚咚咚!”
一阵沉闷、原始、带着穿透灵魂力量的鼓点,毫无预兆地撕裂风雪,从极近的黑暗中炸响!那鼓声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脏上,每一次重击都让血液为之凝滞、膨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眩晕。
一道高大得有些佝偻的身影,裹着一件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破旧老羊皮袄,如同从地底钻出的鬼魅,踏着鼓点,一步步从坟地边缘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双手捧着一面蒙着陈年兽皮的神鼓,鼓面上画着褪色的诡异图腾。他口中念念有词,哼唱着一种古老、艰涩、充满野性与苍凉意味的调子,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冰碴,刮擦着人的耳膜。
那高大汉子径直走到那被紫线拖拽、濒临崩溃的村民身后。他猛地抽出斜插在腰后的赶山鞭——鞭身油亮乌黑,鞭梢却缠着一圈刺目的、仿佛浸透鲜血的红绳。
“孽障!”一声暴喝,带着浓重的东北腔,如同虎啸山林。
鞭影划破风雪,发出刺耳的尖啸!“啪!!!”
鞭梢精准无比地抽在那根勒进村民皮肉的紫线上!不是抽打村民,而是狠辣地抽在那根“线”上!
“嗤啦——!”
一声仿佛烧红烙铁烫进腐肉的恐怖声响!那根妖异的紫线瞬间绷直如钢弦,剧烈地扭曲、颤抖,竟冒出滚滚浓稠如墨的黑烟!一股难以形容的焦臭味猛地弥漫开来。
被拖拽的村民身体剧烈一颤,仰天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嚎!翻白的眼珠“咕噜”一声猛地转回眼眶,瞳孔却涣散无神。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蜷缩在雪地里,大口大口地呕吐着黄绿色的腥臭酸水,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高大汉子蹲下身,用赶山鞭的鞭柄小心翼翼挑起那截断裂、仍在微微抽搐的紫线。线尾,赫然拴着一个指甲盖大小、雕刻得极其邪异、五官扭曲的青铜小人偶!他伸出布满老茧的手指,抹了一把小人偶上沾染的、粘稠暗红的污渍,凑到鼻尖嗅了嗅,眼神瞬间变得像淬了火的刀子,狠厉无比:“操!拿童男心头血泡的引魂索!俺家老仙儿最膈应这损阴德的玩意儿!村头就闻到这死人气儿了,紧赶慢赶,总算没让这娃子真被拖进死人堆里啃喽!”
“王援朝?”方清远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高大汉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雪夜中格外醒目:“是我是我!迟是迟了点,但这场‘大戏’,俺可没错过!”
方清远上前用力拍了拍他厚实的羊皮袄后背:“好样的!快,带他回村找郎中救命!剩下的我们来!”
王援朝却把神鼓往怀里一拢,眼神锐利如鹰,扫向坟地深处:“不成!这‘线’邪乎得很,根子不除净,指不定还有啥幺蛾子!俺跟你们一道!俺家老仙儿正燥着呢!”他浓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雪粒,眼神却亮得像雪原上燃起的篝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东线坟地,积雪更深。荒草被冻得僵硬如铁,覆盖着一个个沉默的土包。
方清远一脚踢开一个坟头的荒草,眼前景象令人头皮发麻:七根粗壮、闪烁着暗紫幽光的“线”,如同七条剧毒的蜈蚣,正从七个黑黢黢的墓穴深处蜿蜒钻出,死死缠绕在一块布满苔藓的青石板上,石板下似乎压着什么,正微微搏动。
“动手!断线!”方清远低喝一声,“铮”地抽出龙渊古剑!剑身嗡鸣震颤,冰冷的杀气瞬间驱散了周遭的落雪。
剑尖刚触及第一根紫线,“嗤——!”刺耳的声音伴随着更浓的黑烟腾起!旁边那座被缠住的坟堆深处,猛地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咔嚓!”脆响——是腐朽的棺材板被巨力生生撕裂的声音!
“来了!”王援朝的神鼓“咚!”地一声爆响,鼓声里竟夹杂着尖锐凄厉的狐狸啸叫,直冲云霄!
方清远霍然转身的瞬间,三具黑影带着浓烈的土腥和腐臭,如同炮弹般从三个不同的坟堆里破土而出!青灰色、长满霉斑的指甲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刮过方清远的军大衣后背,“嘶啦”一声,厚实的呢料竟被划开数道长长的白痕!
他旋身挥剑,龙渊剑带起一道肉眼可见的惨白罡风,“噗嗤”一声,将冲在最前面、面目腐烂得只剩骨架的僵尸拦腰劈成两截!腥臭的内脏和黑色的粘液喷溅在雪地上,滋滋作响。
第二具僵尸的枯爪已经带着冰冷的死气扼向他的咽喉!腐烂发黑的口腔里滴落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尸液,正落在他的锁骨上,冰冷刺骨!方清远咬破舌尖,一股腥甜涌上,他掌心瞬间凝聚起刺目的雷光,低吼一声:“五雷掌心,破邪!” “轰隆!”一声闷雷般的炸响,雷光狠狠印在僵尸干瘪的胸口!
那东西胸骨瞬间碎裂塌陷,碎骨渣子四溅,但它被邪力驱动的残躯竟仍悍不畏死地向前猛扑!就在那枯爪即将触碰到方清远面门的刹那,王援朝的赶山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啪!”地一声脆响,如同铁棍般狠狠抽在僵尸的天灵盖上!那僵尸的头颅如同烂西瓜般爆开,污血脑浆喷溅,无头的躯体才“噗通”一声栽进雪堆,抽搐两下,不动了。
第三具僵尸最为诡异!它身上竟还套着一件破烂不堪、印着玄阴宗标记的黑色道袍!腐烂的脸上似乎凝固着一丝狞笑。方清远的剑尖裹挟着雷霆之势,直刺它印堂!就在剑尖即将刺入的瞬间,那僵尸猛地张开黑洞洞的嘴巴——
“呼!”
一团浓稠如墨、翻滚不休的黑雾猛地喷出!黑雾之中,竟裹着一张惨白扭曲的婴儿面孔,它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漆黑的窟窿,正对着方清远和王援朝,发出“咯咯咯咯”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利笑声!那笑声仿佛带着无数钢针,直刺耳膜深处!
“是阴童!怨灵聚形!”王援朝脸色剧变,神鼓敲击得如同狂风暴雨,“老仙家,助我!”他猛地咬破舌尖,一口滚烫的舌尖血喷在鼓面上,手指蘸血急速画出一道繁复的血符!鼓声骤然一变,不再是单纯的鼓点,而是无数只愤怒的黄皮子发出的、尖锐刺耳、足以撕裂魂魄的集体嘶鸣!
“嗷——!!!”
那团裹挟着婴儿鬼脸的黑雾仿佛被无形的声波利刃切割,发出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瞬间溃散成无数缕黑烟,在刺骨的寒风中化作飞灰,消散无踪!
当最后一根散发着恶臭的紫线被龙渊剑斩断时,远处庙宇的方向,猛地传来一声地动山摇的“轰隆!!!”巨响!沉闷的回音在空旷的雪野上久久回荡,震得脚下大地都在颤抖。
方清远抹了把脸上温热的液体——不知是僵尸的污血还是自己迸溅的血珠,一把拽住王援朝被汗水浸透的羊皮袄:“回庙!快!”
两人跌跌撞撞冲回破庙,眼前的景象让方清远的心沉入谷底。庙门连同半边墙壁被炸得粉碎,只剩下扭曲焦黑的木梁和满地冒着缕缕青烟的瓦砾碎石。刺鼻的火药味混合着灰尘和某种焦糊的怪味弥漫在空气中。
林慧真半跪在瓦砾堆前,正仔细检查着爆炸点边缘的痕迹。她抬起头,鬓角一道新鲜的血痂在月光下格外刺眼,脸上带着凝重与一丝懊恼:“入口炸塌了...下手极快极狠。刚切完西线往回赶,听到爆炸就拼命冲过来...还是晚了半步。”她站起身,环顾四周,“没发现明显的个人痕迹...对方很老练。”
赵卫国气喘吁吁地从还在簌簌掉灰的偏殿跑过来,帽子歪斜,脸上毫无血色,声音带着惊恐:“不好了!东头关着的那个老疯子...不见了!守他的两个民兵说...半夜听见像猫哭又像小孩笑的怪叫...迷迷糊糊一睁眼...人...人就不见了!门锁好好的!窗户的栅栏...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掰弯了!”
“疯子?!”林慧真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追问细节,“赵卫国,你说清楚!那疯子长什么样?平时有什么异常?”
赵卫国喘着粗气,努力回忆:“就...就那个整天在矿渣堆上又唱又跳、胡言乱语的疯老头!头发花白乱糟糟的,脸上脏得看不清,总戴着一副破墨镜,瘸一条腿,拄着根磨得发亮的破木棍...对了!他总说自己是‘老君爷座下童子’,还爱在墙上画些鬼画符...”
“墨镜?瘸腿?”林慧真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她猛地看向方清远,声音急促,“清远!是他!矿区的老档案里提到过!解放前这一带一贯道猖獗,他们有个‘点传师’,人称‘孙瞎子’!据说早年练邪功伤了眼睛,见不得强光,常年戴墨镜!后来斗一贯道时,他拒捕反抗被打瘸了一条腿,再后来...就疯了!一直关在东头!”
方清远眼神骤然锐利如刀:“孙瞎子?那个传说懂‘五鬼搬运’‘摄魂夺魄’邪法的孙瞎子?!他不是真疯?”
“恐怕...一直是装的!”林慧真语气森寒,“一贯道和玄阴宗,当年就有勾结!他装疯卖傻这么多年,藏在这矿区...就是为了今天?!这阴线牵魂术,说不定就有他的手笔!他叛逃时带走的东西...” 她没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足以说明一切。
方清远冰冷的目光扫过众人沾满血污和烟尘的脸:“赵卫国!立刻!带所有村民撤进供销社,锁死门窗!老人小孩集中看护,民兵双岗!其他人——”他的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庙外那片在月光下投下狰狞鬼影的老松林,松针上的积雪反射着森冷的光,“追!孙瞎子被‘唤醒’了,他走不远!他才是关键!”
雪,还在无声地倾泻。松林里,寒风卷着雪粒和尖锐的松针,抽打在脸上,留下火辣辣的刺痛。每一步踩在厚厚的松针积雪上,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仿佛踩在某种活物的脊背上。
“咔嚓!”方清远无意中踩断一根枯枝,清脆的断裂声在死寂的林间异常刺耳,惊起几只夜枭,扑棱着翅膀发出“咕呜咕呜”的怪叫,如同冤魂的哭诉。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紧贴心口的人皮卷。那卷轴在冰冷的体温下非但没有变凉,反而透出一丝诡异的、如同活物般的温热——那是通向深渊的地图,也是悬在他们头顶的催命符。
走在前面的林慧真突然停住脚步,身体绷紧如弓。她手中的软鞭无声地抬起,鞭梢如毒蛇吐信般,精准地指向二十步外一棵歪脖子老松的树杈。那里,一片破旧的蓝布条,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正是那失踪疯子(或者说孙瞎子)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破烂棉袄颜色!
风,诡异地打着旋,掀起布条的一角。
布条下方,树干的皴裂处,赫然用暗红近黑的液体,涂抹着一个粗陋、扭曲、指向松林更深处黑暗的箭头!那液体尚未完全凝固,在惨淡的月光下,散发出浓烈的血腥味!
方清远“唰”地一声,龙渊剑完全出鞘,冰冷的剑刃在月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寒光,映照着他眼中凛冽的杀机。
他低头瞥了一眼腕上滴答作响的怀表。子时,还有三刻钟。
时间,足够他们追上这装疯数十年的“孙瞎子”。
也足够这蛰伏的毒蛇,引他们走向最终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