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的第一场雨下了整整三天,把青石镇的石板路洗得油亮,倒映着两侧屋檐下悬着的红灯笼,像串浸在水里的玛瑙。
毛小方披着蓑衣站在义庄门口,看着镇口那棵老槐树下聚着几个村民,交头接耳的声音被雨声泡得发闷。最近镇上不太平,已有三个晚归的货郎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在他们最后出现的地方,留下几撮黑灰。
“师父,张保长又来了,在院里等着呢。”小海跑出来,蓑衣上的水珠顺着衣角往下滴,“说昨晚李屠户的儿子也没回家,怕是……”
毛小方点点头,转身回院。张保长正坐在供桌旁的长凳上,手里的旱烟袋灭了半截,眉头拧成个疙瘩:“毛道长,您可得想想办法啊。这都第四个了,再这么下去,镇上的人都不敢出门了!”
“失踪的人,都是在镇西的老磨坊附近最后被看见的?”毛小方拿起放在桌上的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指向镇西的方向。
“是嘞!”张保长猛点头,“李屠户他儿子就是去磨坊给牲口磨饲料,到半夜都没回来,李屠户找去时,只看到磨坊的门开着,地上有堆黑灰,跟之前那几个一模一样!”
毛小方指尖在罗盘边缘摩挲着。黑灰、失踪、老磨坊……这些线索串起来,倒像是某种邪术在收集生魂。他想起雷罡的锁魂丝,可那邪术已随着雷罡覆灭,难道还有漏网之鱼?
“达初,把糯米和黄符备上。”毛小方取下墙上的桃木剑,“小海,跟我去磨坊看看。”
“我也去!”西厢房的门突然开了,黑玫瑰披着件旧蓑衣走出来,手里还攥着那枚被红线串起的铜钱,铜钱在雨雾里闪着微光。自上次她残魂显形后,每到阴雨天,便能短暂凝聚身形,虽不能像常人般触物,却能开口说话,甚至帮着留意周遭的阴气。
毛小方看了眼她半透明的身影,没再拒绝。黑玫瑰的残魂对阴邪之气格外敏感,有她在,或许能更快找到线索。
三人踏着积水往镇西走,雨丝打在蓑衣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老磨坊在镇子最边缘,挨着条废弃的水渠,据说建于前清,早就没人用了,只剩个摇摇欲坠的木架子,像只蹲在雨里的老鬼。
还没靠近,毛小方就皱起了眉。空气中除了潮湿的霉味,还混着股淡淡的腥甜,像是……胭脂水粉的味道,却又带着股说不出的阴冷。
“不对劲。”黑玫瑰突然停住脚步,指着磨坊门口的石碾,“那上面有东西。”
石碾上积着层薄灰,灰上印着几个小小的脚印,不是人的,倒像是某种鸟类的爪子,却比寻常鸟爪大了三倍有余,爪尖还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
“是‘勾魂雀’的脚印。”毛小方沉声道,“一种专以生魂为食的妖物,常化作女子模样引诱路人,将其魂魄勾出后,躯体便会化为黑灰。”他早年在茅山典籍上见过记载,只是这妖物早已绝迹,怎么会出现在青石镇?
“化作女子?”小海打了个寒颤,“那最近镇上新来的那个唱曲儿的柳姑娘……”
镇上确实来了个唱曲儿的柳姑娘,就住在磨坊隔壁的破庙里,长得极美,尤其一双眼睛,像是总含着水,引得不少男人夜里跑去破庙外听她唱曲。失踪的四个男人里,有两个就曾说过要去给柳姑娘送些米面。
“进去看看。”毛小方推开磨坊的木门,一股浓重的胭脂味扑面而来,混杂着尸气,让他忍不住皱眉。
磨坊里空荡荡的,只有墙角堆着些发霉的麦秆。黑玫瑰突然指向房梁:“在那儿!”
众人抬头,只见房梁上蹲着个黑影,背对着他们,穿着件褪色的红裙,长发垂到腰际,正低头啃着什么,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勾魂雀!”毛小方低喝一声,桃木剑脱手而出,直刺黑影后背。
黑影猛地转身,露出张惨白的脸,眼睛是纯粹的黑色,没有眼白,嘴角还沾着暗红色的血。它手里抓着的,竟是半截人的手臂骨!
“咯咯咯……”勾魂雀发出刺耳的笑,翅膀从红裙下展开,竟是对覆盖着黑羽的翅膀,爪尖闪着寒光,直扑下来。
小海赶紧撒出糯米,糯米落在勾魂雀身上,燃起白烟。它尖叫一声,翅膀一挥,无数黑色的羽毛像箭似的射来。毛小方拉着小海躲开,羽毛落在地上,竟化作毒蛇,吐着信子缠上来。
“是幻术!”黑玫瑰喊道,声音在雨雾里有些发飘,“它的真身藏在磨坊的石磨底下!”她的残魂不受幻术影响,一眼就看穿了妖物的伎俩。
毛小方眼神一凛,咬破指尖,将血滴在罗盘上。罗盘指针疯狂转动,最终指向磨坊中央的石磨。他纵身跃起,桃木剑带着灵力劈向石磨。
“当”的一声,石磨被劈开道裂缝,里面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勾魂雀的幻影瞬间消失,房梁上落下团黑色的东西,落地后化作只半人高的怪鸟,羽毛漆黑,喙如弯钩,正是勾魂雀的真身。
“原来是被人养着的。”毛小方注意到怪鸟的腿上拴着根细银链,链上刻着与雷罡锁魂丝相似的符文,“是谁派你来的?”
勾魂雀只是尖叫,翅膀扑腾着想要飞逃,却被银链拉住。毛小方正要上前斩断银链,怪鸟突然发出一声哀鸣,身体竟开始寸寸碎裂,化作黑灰,只留下那根银链落在地上,很快也被雨水腐蚀殆尽。
“自毁了?”小海愣住。
“是怕被我们审出幕后之人。”毛小方捡起银链的碎片,上面的符文已模糊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这股邪气虽与雷罡相似,却更阴冷,更……女性化。
黑玫瑰飘到石磨旁,看着裂缝里残留的几根白色羽毛:“这妖物的窝里,有股熟悉的妖气。”她皱着眉,像是在回忆,“跟去年戏班后台那股味道有点像,却更重些。”
戏班?娥妖?毛小方心头一震。娥妖明明已被他用糯米钉封在古井里,难道……
“师父,你看这个!”小海在墙角的麦秆堆里翻出块玉佩,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上面刻着个“娥”字,边缘还沾着点黑灰,“这是不是那个柳姑娘的?我见过她戴过一模一样的!”
毛小方接过玉佩,指尖触到玉佩的瞬间,一股阴冷的力量顺着指尖蔓延,与心口的锁阳印产生共鸣,让他微微刺痛。玉佩上的妖气,与勾魂雀身上的如出一辙。
“柳姑娘就是娥妖?”小海惊道,“可她不是被您封在古井里了吗?”
“要么是有人放出了她,要么……”毛小方看向磨坊外的雨幕,眼神凝重,“是她根本就没被彻底封印。”他想起当年镇压娥妖时,总觉得她的妖气有些奇怪,像是被什么东西包裹着,如今想来,或许那只是娥妖的一缕分魂,她的真身,一直藏在暗处。
而操控勾魂雀的银链,还有那与雷罡相似却更阴柔的邪气……难道娥妖与雷罡之间,早有勾结?
“不好!”毛小方突然想起什么,“柳姑娘住在破庙,离古井最近!她要去解封自己的真身!”
三人立刻往古井的方向赶。雨越下越大,路上的积水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快到古井时,远远就看到破庙的方向亮起一团绿光,隐约有女子的笑声传来,娇媚入骨,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果然在那儿!”黑玫瑰的声音有些发急,“那绿光在腐蚀封印!”
古井旁的封印是毛小方当年亲手布下的,用七七四十九根糯米钉围着井口,上面贴满了黄符,寻常妖物根本靠近不了。可此刻,那些糯米钉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碎裂,黄符也在绿光中化为灰烬。
破庙门口站着个穿绿裙的女子,正是柳姑娘。她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双手结印,绿光正是从她掌心发出的。
“毛道长,别来无恙。”柳姑娘转过身,眼睛里闪烁着绿光,“多谢你当年手下留情,没毁了我的分魂,否则,我怎能等到今日重见天日?”
“是你操控勾魂雀,收集生魂来破开封印?”毛小方握紧桃木剑。
“区区几个生魂算什么。”柳姑娘轻笑,“雷罡大人留下的‘养魂阵’,可比这好用多了。可惜啊,他死得太早,不然,我们联手,这天下早就是我们的了。”
雷罡留下的养魂阵?毛小方心头剧震。难道雷罡早就和娥妖勾结,甚至在青石镇布下了后手?那万尸窟的决战,雷罡的自爆,难道都只是假象?
“你以为杀了雷罡就结束了?”柳姑娘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得越发得意,“他不过是去了该去的地方。倒是毛道长,你心口的锁阳印,怕是快护不住你了吧?”
随着她的话语,毛小方心口的锁阳印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比在万尸窟时更甚,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体而出。
“师父!”小海察觉到他脸色不对,赶紧上前。
“别过来!”毛小方推开他,额头渗出冷汗。他能感觉到,锁阳印的灵力正在快速流失,而流失的方向,正是眼前的娥妖!
“咯咯咯……”娥妖笑得越发疯狂,“这锁阳印本就与雷罡的邪力同源,他虽死,却早将印记与我相连,你每用一次灵力,都是在给我输送力量!毛小方,你才是我最好的养料!”
雨幕中,古井的封印终于彻底碎裂,一股比乱葬岗、万尸窟浓重百倍的妖气从井口喷涌而出,化作一只巨大的鬼爪,朝着毛小方抓来。
黑玫瑰尖叫着扑过去,想要挡住鬼爪,却被妖气弹开,半透明的身影变得更加稀薄,红线串着的铜钱也黯淡下来。
“黑玫瑰!”毛小方目眦欲裂,想要冲过去,却被心口的剧痛钉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鬼爪,离她越来越近。
他终于明白,雷罡的算计远比他想的更深。从锁阳印的种下,到他的重生,再到娥妖的解封……他从头到尾,都只是对方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而现在,这颗棋子,似乎要连同他想要守护的一切,一同被碾碎了。
雨还在下,敲打着油纸伞,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谁在为即将到来的绝望,提前奏响了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