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涵退出西暖阁,那两扇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里令人窒息的威压,却也仿佛将他自己抛入了一片更广阔、更未知的惊涛骇浪之中。
皇帝最后那句“先放一放”,如同一个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的铡刀,其下的宁静,比直接的雷霆震怒更让人心悸。
他步履沉稳地走在出宫的青石御道上,脊背挺得笔直,唯有袖中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了内心远非表面的平静。
他能感觉到身后似乎有无形的目光追随着,来自宫墙深处,来自那些隐匿在朱红廊柱阴影里的力量。皇帝的耳目,无处不在。
回到稽核处公廨,那压抑的宁静几乎与宫中同调。书吏们依旧在忙碌,但眼神交汇时更多了几分惊疑不定。
沈涵召来几名核心主事,只简单传达了陛下关切周算盘病情、并令稽核处暂缓某些外部核查、专注内部梳理的旨意,并未多言西暖阁内的具体对答。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各有揣测,却也不敢多问。东翁的脸色平静得有些异常,那是一种将所有惊涛骇浪都强行压制在冰面之下的平静,反而更令人不安。
沈涵将自己关进了值房。他需要时间,需要在这雷霆将至未至的间隙里,理清头绪,寻找生机。皇帝的态度暧昧难明,“先放一放”可以是保护,让他暂避锋芒;也可以是审视,看他下一步如何动作;甚至可能是……弃子的前兆。在绝对的皇权面前,他这把“刀”再锋利,也随时可能因为不再合用,或者过于危险而被折断。
周算盘那边,依旧昏迷不醒,汤药难进,情况没有丝毫好转。太医私下对沈涵坦言,周主事是心神耗尽,又受巨创,能否醒来,全靠天意。这个消息如同又一记重锤,砸在沈涵心头。周算盘不仅是解开谜团的关键,更是他不可或缺的臂膀与战友。
与此同时,外界的反应开始显现。
漕运衙门和某些勋贵府邸,似乎通过某种隐秘渠道,敏锐地捕捉到了宫中风向那微妙的转变。针对稽核处的明枪暗箭,骤然减少了。弹劾的奏章不再像雪片般飞来,流言蜚语也悄然平息了几分。内官监王瑾那边,也再没有新的质问公文送达。
然而,这种“平静”并非和解,更像是一种默契的观望。对手在等待,等待皇帝最终的态度,等待沈涵下一步的举动。他们如同潜伏在草丛中的猎豹,收敛了爪牙,却随时可能暴起发出致命一击。
这种暴风雨前的死寂,比之前的狂攻更让人压抑。
沈涵深知,自己不能真的“放一放”。皇帝的耐心是有限的,对手的蛰伏是暂时的。他必须在这有限的宁静里,找到破局的关键。
他将思绪重新拉回那几条由周算盘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线索上。那个名字,那座山峦,以及隐隐指向的、可能更高层面的关联……直接硬碰无疑是自取灭亡。他需要一条迂回的路径,一个能撬动局面的支点。
他想起了都察院那个年轻的“愣头青”御史,想起了户部那个对漕运积弊不满的主事,甚至想起了通政司那个身份可疑的孙淼……这些人,或许都能成为棋盘上的棋子,只是用法需要极其谨慎。
还有……皇帝本人。
沈涵回忆起西暖阁中,皇帝在听到“水深难测”、“不该见的影子”时,那一瞬间眼神的细微变化。那不仅仅是帝王对贪腐的震怒,似乎还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与某种深沉的痛楚?尤其是当话题隐约触及淮西之地时。
难道陛下对淮西的问题,并非一无所知?甚至可能……知之甚深?那他为何按兵不动?是在等待什么?还是投鼠忌器?
这个念头让沈涵背脊发凉。如果皇帝早有察觉,那自己的所有调查,是否一直都在陛下的注视乃至默许,甚至……引导之下?自己这把“刀”,究竟是在为自己、为朝廷挥动,还是在无形中,成为了皇帝用来试探、敲打、甚至清除某些目标的工具?
越想,越觉得这潭水,深不见底。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外面天色依旧阴沉,乌云翻滚,却始终没有雨水落下。这种悬而未决的压抑,几乎要将人的神经绷断。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投石问路。
他回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沉吟良久,最终落笔。他写的不是奏疏,也不是公文,而是一封措辞极其谨慎、内容看似寻常的私人信函,收信人是那位在户部任职、曾提供过线索的主事。
信中,他绝口不提漕运、淮西,只以请教的口吻,询问关于各地粮仓储备、转运损耗核定方面的一些“技术性”问题,并“顺便”提及,听闻淮西凤阳府一带,近年风调雨顺,不知常平仓储备是否充足云云。
这封信,无关痛痒,即使被截获,也挑不出任何错处。但他相信,以那位主事的敏锐和对漕运、淮西的关注,一定能从中读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这是一个试探,既是试探那位主事是否可靠,也是试探对手的反应,更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向可能存在的、更高层面的“观众”传递信息的方式。
他将信用火漆封好,唤来一名绝对可靠的家仆,低声吩咐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