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文牍处值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周算盘伏在案前,四周堆积如山的盐务账册几乎将他淹没。
算盘珠的声响不再是清脆的“哒哒”声,而是带着一种沉闷的、近乎疯狂的急促,仿佛疾风骤雨敲打着窗棂。他的眼镜滑到了鼻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指尖因长时间高速运算而微微颤抖。
“不对……这里不对……”他喃喃自语,猛地将一本厚厚的《两淮盐引核销总录》摔在一边,又飞快地抽出一本《盐课折色银流水细目》,手指在上面快速划过,“扬州分司,永乐五年春,盐引核销数比实际出盐量多出三成!折色银账面入库三十万两,但同期送往京师的‘羡余’却只有五万两?剩下的二十五万两,账面上说是‘填补旧欠’和‘支应浮费’,可旧欠账目含糊,浮费开支更是笼统……”
他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声音却带着一种发现猎物的兴奋:“大人!盐政的漏洞,比工部物料贪墨要严重十倍!光是扬州分司近三年,账面上说不清去向的折色银和盐引差额,折合成现银,恐怕就不下百万两!”
百万两!这个数字让一旁的吴愣子倒吸一口凉气。沈涵面色沉静,但紧握的指节微微发白。他知道盐利丰厚,却也没想到贪墨竟到了如此触目惊心的地步。
“能追踪到去向吗?”沈涵问。
周算盘抓起几张写满潦草数字的草纸:“很难!他们做账手段非常老辣,资金经过多次中转,层层剥皮。大部分最终都流向几个固定的、背景复杂的商号,其中就有‘永昌合记’的关联商号 ‘隆昌号’、‘德盛行’。还有一部分,账目显示是作为‘孝敬’、‘节敬’流向了京师,但收款方记载极其模糊,只写了‘内府’、‘某衙’。”
内府!又是内官监的影子!
就在这时,赵四派回的信使带来了扬州的最新消息,语气急促:“大人,赵头儿让禀报,我们暗中查访时,发现有人在盯着我们!对方很警惕,我们刚接近几个可能与‘永昌合记’有旧的盐商,就感觉到了不对劲。另外,扬州盐运司衙门附近,夜间巡逻的兵丁明显增加了,而且……似乎不全是盐丁,有几分军伍气息。”
军伍气息?江夏侯的旧部?
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盐政贪墨的冰山刚刚露出一角,对方的反制就已经开始。监视,戒备,甚至可能动用非官方力量。
沈涵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他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已经不是稽核处能够独立应对的了。他需要皇帝的态度,需要更大的权柄,也需要……一道护身符。
“备轿。”他转身,语气决然,“我要即刻入宫,面圣。”
深夜的乾清宫西暖阁,灯火通明。朱元璋并未安寝,仍在批阅奏章。听到沈涵求见,他并未感到意外,只是摆了摆手,让内侍宣他进来。
沈涵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将周算盘整理出的核心数据摘要,以及赵四送回的消息,言简意赅地禀报。他没有添油加醋,只是将冰冷的数字和确凿的线索摆在皇帝面前。
“……陛下,工部小吏贪墨,所涉不过数万两,然扬州盐政一隅,账目不清者便可能逾百万。其所牵扯,恐不止地方盐官、不法商贩,更可能涉及朝中勋贵、宫内内侍。此网不除,非但国帑流失,更恐滋生出第二个胡惟庸,动摇国本!”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在听到“百万两”、“勋贵”、“内侍”时,掠过一丝极寒的厉芒。他放下朱笔,拿起沈涵呈上的那份数据摘要,翻看了片刻。
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良久,朱元璋放下纸张,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涵身上:“沈涵,你怕了吗?”
沈涵心头一凛,挺直脊梁:“臣只怕辜负陛下信任,只怕蛀虫啃噬大明根基!”
“好。”朱元璋缓缓站起身,走到沈涵面前,龙袍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咱起于微末,最恨的便是贪官污吏,最恶的便是欺上瞒下!胡惟庸倒了,有人就觉得咱的刀钝了?”他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尸山血海般的杀气,“盐政之弊,咱岂能不知?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需得时机,需得一把快刀!”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一切迷雾:“如今,你这把刀,既然已经砍到了硬骨头,那咱就给你这把刀开锋!”
他转身,从御案上取过一枚造型古朴、黝黑沉重的铁牌,递给沈涵。铁牌上只有一个字——“御”。
“此乃朕之随身令牌,见此牌如朕亲临。”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着你,沈涵,全权负责清查两淮盐政弊案!扬州盐运司上下,所有账册、人员,任你稽核!沿途州府卫所,皆需配合!若有抗命、阻挠、泄密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无、论、品、级,先、斩、后、奏!”
先斩后奏!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沈涵耳边炸响。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微微颤抖地接过那枚沉甸甸的铁牌。这不仅仅是权力,更是泰山压顶般的责任和风险。
“臣,”沈涵跪倒在地,声音沉凝如铁,“定不负陛下重托!必以此身,廓清妖氛!”
“去吧。”朱元璋挥了挥手,重新坐回御案之后,阴影将他半边脸庞遮住,看不清神情,“让咱看看,你这套‘管理学’,能不能管好这天下第一等的肥差,能不能……替咱把这盐里的沙子,都淘洗干净!”
沈涵叩首,起身,紧握着那枚仿佛带着皇帝体温和杀意的铁牌,退出了暖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