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丰、广储、利通三家塌房的账册单据被如数运回稽核处,堆满了整整两个厢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纸张和墨锭混合的独特气味,其间或许还掺杂着一丝贪婪腐败的铜臭。
周算盘带领着所有能调动的人手,包括那些还在学习阶段的算手见习,投入了这场浩繁的查账工作。
算盘声从清晨响到深夜,噼啪之声不绝于耳,如同战场上的金戈交鸣。吴愣子也抱着一摞出入库单据,对照着货牌,用他那特有的“铁尺查账法”——但凡觉得数目对不上、笔迹有疑的,便用铁尺重重一拍,留下印记,让周算盘等人重点复核。他这法子虽糙,效率却意外地高。
沈涵坐镇正堂,既要处理日常公务,也要随时听取查账的进展汇报。压力如山般袭来,不仅来自那海量的混乱账目,更来自外界。
封店查账的第五日,反扑如期而至。
先是都察院一位素以“清直”闻名的御史,上了一份奏章,弹劾稽核处“越权擅专,扰累商民,以莫须有之罪羁押朝廷命官(指那几位被软禁的主事),有违律法,恳请陛下明察,还无辜者清白”。
紧接着,户部一位分管仓场事务的郎中,在非公开场合“忧心忡忡”地表示,稽核处如此大动干戈,恐令各地官店人心惶惶,影响朝廷岁入,若形成惯例,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连宫中也有传言,说某位贵妃娘娘跟前提了一句,她娘家有个远房亲戚,似乎在永丰塌房有些干股,如今被稽核处封了,损失不小。
这些声音或明或暗,或直接或迂回,目的只有一个:迫使沈涵和稽核处让步,释放主事,解封塌房,将此事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头儿,外面风言风语越来越难听了。”周算盘趁着汇报进度的间隙,忧心忡忡地说道,“都说咱们稽核处是‘阎王殿’,胡乱抓人。那三位主事在驿馆里也不安分,天天喊冤,还试图往外递消息。”
沈涵揉了揉眉心,连续熬夜让他眼中带着血丝,但眼神依旧清明。“让他们喊。账目不会骗人。”他顿了顿,问道,“赵四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周算盘摇头,“四哥做事稳妥,想必是在寻找确凿证据。”
正说着,堂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四带着一身风尘,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
“头儿,有重大发现!”赵四顾不上喝水,压低声音道,“我顺着那几家与塌房勾结的粮行往下查,发现他们不仅接收‘漂没’的漕粮,还通过一个叫‘裕泰昌’的皮货商行,大量套现!而且,这‘裕泰昌’的背景不简单,它明面上做皮货生意,暗地里却是一家地下钱庄,专门为一些见不得光的钱财洗白!”
地下钱庄!这可比简单的倒卖官粮性质严重得多!
“可有证据?”沈涵精神一振。
“有!”赵四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封面没有任何字样的册子,“这是我设法从‘裕泰昌’一个被排挤的老账房手里弄到的,是他们内部的暗账!里面记录了多笔来自永丰等塌房的大额资金流入,时间、数额,都与我们查到的货物亏空对得上!而且,其中几笔巨额款项的最终流向,指向了……”
他凑近沈涵耳边,低声说了几个名字。
沈涵瞳孔微缩。这几个名字,虽非位极人臣,却也都是手握实权的部院司官,甚至有一位是宗室旁支!这张利益网络,远比他想象的更深、更广!
“好!太好了!”沈涵握紧了拳头,赵四带回来的这份暗账,如同利剑,终于可以刺破这重重迷雾!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书吏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沈……沈大人!不好了!吴……吴大人他……他跟驿馆看守的力士打起来了!”
沈涵脸色一沉,立刻起身赶往驿馆。
驿馆院内,只见吴愣子手持铁尺,怒目圆睁,挡在永丰塌房王主事的房门前。他对面,两名锦衣卫力士面露难色,地上还散落着一些碎银子和一件看起来颇为贵重的玉器。
“怎么回事?”沈涵沉声问道。
一名力士连忙回禀:“沈大人,是这王主事,试图用钱财贿赂我等,想让他手下的小厮出去报信。被吴大人撞见,吴大人要拿他,他便撒泼耍赖,反诬吴大人打人夺财。”
那王主事见到沈涵,如同见到救星,立刻扑过来哭嚎:“沈大人!您要为小人做主啊!这位吴大人他……他无故殴打小人,还抢夺小人的传家玉佩!天地良心啊!”
吴愣子气得脸色通红,怒吼道:“放你娘的屁!俺亲眼看见你拿银子贿赂人!这玉佩是你刚才挣扎时自己掉出来的!想栽赃俺?俺这铁尺只打贪官污吏,不打你这等下作胚子!”
沈涵目光冰冷地扫过王主事,又看了看地上的银子和玉佩,心中已然明了。这是狗急跳墙,试图搅混水,甚至不惜栽赃陷害,败坏稽核处的名声。
“王主事,”沈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涉嫌贪墨官产,行贿官吏,如今又诬告朝廷命官。数罪并罚,看来这驿馆,是容不下你了。”
他转向那两名力士:“将他押送诏狱!告诉毛指挥使,此人关系重大,需严加看管!”
王主事一听“诏狱”二字,顿时瘫软在地,面如死灰,再也说不出话来。
处理完这场闹剧,沈涵回到稽核处,心中更加坚定。反扑越是凶猛,越说明他们打到了对方的痛处!
他立刻召集周算盘和赵四,将暗账与目前查实的官店账目进行交叉比对。铁证如山,一条清晰的利益输送、贪墨洗钱的链条浮出水面。
是时候,给予致命一击了。
然而,就在沈涵准备起草奏章,将这一切上达天听时,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被人用箭射在了稽核处大门之上!箭矢入木三分,短笺上只有四个字:
“适可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