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送来的那筐荸荠,沈涵没有独享,而是分给了衙署里的众人。
在这压抑的氛围中,这点清甜爽脆的时令鲜物,多少带来了一丝慰藉。
周算盘吃得仔细,连皮都削得干干净净;吴愣子则囫囵吞枣,连称解渴;赵四更是直接丢进嘴里嚼得嘎嘣响,嘟囔着“这玩意儿比肉臊子差远了”,引得众人发笑。
这短暂的笑声,如同阴霾中透出的一缕微光。
沈涵自己则慢慢地削着一个荸荠,心中反复思量着刘伯温的暗示。
狗尾草,卑贱而顽强;荸荠,外陋内洁。这是在告诉他,真正的对手可能隐藏极深,看似不起眼,却拥有扭曲而坚韧的力量,且善于伪装。
他脑海中闪过几个可能符合“其貌不扬”、“身处关键位置”、“与凤阳或宫中有关联”的人物,但都缺乏实证,不敢妄断。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毛骧再次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这次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有动静了!”毛骧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猎手发现猎物踪迹的光芒,“马三那老狐狸,大概是感觉到风声太紧,坐不住了!他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这两天频繁出入城西的一处隐秘宅院,那里表面是个退隐富商的别业,但咱的人盯梢发现,进出之人除了漕帮的,还有些生面孔,气度不像寻常百姓,倒像是……军中退下来的人,甚至有一两个,看着像是宫里出来的!”
城西别业!军中之人!宫里气度!这几个关键词瞬间让沈涵精神高度集中。难道那里就是“贵人”与漕帮勾结的窝点?
“确认过有哪些人进出吗?”沈涵追问。
“正在核对!有几个面生的,已经让画师描了影形,正在暗中比对。”毛骧搓着手,“只要再给咱一点时间,准能揪住他们的尾巴!说不定,连昨夜动用军弩的王八蛋也能一并揪出来!”
沈涵心跳加速,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指挥使,切莫打草惊蛇。对方既然敢用军弩,必然有所依仗,且行事狠辣。我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拿到铁证,才能动手。”
“这个自然!”毛骧点头,“咱已经加派了最精干的人手,十二个时辰不错眼地盯着那宅子,连只耗子进出都别想瞒过咱的眼睛!就等他们再次碰头,或者传递什么关键物件!”
接下来的两天,稽核处与锦衣卫都在一种高度紧张而又压抑的兴奋中度过。
沈涵表面上依旧处理着日常文书,督促着基准核算的推广,心思却完全系于城西那座神秘的宅院。
周算盘和吴愣子也察觉到异样,做事更加谨慎周密。
期间,沈涵将那份《稽核实务纲要》的副本又仔细修订了一遍,加入了一些应对突发状况、确保数据安全的细则。
他隐隐觉得,这份纲要或许很快就不再仅仅是一份方法论总结,而可能成为某种……凭证。
第三天下午,毛骧派来的心腹缇骑带来了决定性的消息——画师描摹的影形,经过秘密比对,确认其中一人竟是宫中内官监的一名掌司太监,姓吕,虽品阶不算顶尖,但负责部分宫内物资采买调配,权柄不小!
另一人,则疑似是凤阳中卫一位致仕多年的老军官的子侄,如今在京城做些生意。
内官监太监!致仕军官子侄!马三!这三股势力在城西别业的交集,几乎坐实了刁五供词中“宫中贵人”与“凤阳关系”的指向!
“动手吗?指挥使大人让卑职来请示沈大人!”缇骑急切地问道。
沈涵深吸一口气,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人赃并获的机会稍纵即逝,但贸然行动也可能导致对方狗急跳墙,甚至引发更不可控的后果。
他沉思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回复毛指挥使,可以动手!但必须以查抄违禁、缉捕江洋大盗的名义进行,动作要快,控制所有人,查封所有文书账册!尤其是那位吕公公,务必‘请’到诏狱‘协助调查’!”
他特意强调了“请”和“协助调查”,既要抓人,在明面上又要留有余地,毕竟直接针对内官,干系太大。
“遵命!”缇骑领命,迅速离去。
沈涵立刻起身,对周算盘和吴愣子道:“将所有与顺安帮、漕运、京通仓、异常工程相关的核心卷宗,立刻整理封存,放入特制的防火防潮柜中。赵四,加派人手,严守衙署,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命令一下,整个稽核处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器,迅速而有序地运转起来。所有人都明白,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就在今夜。
夜幕缓缓降临,华灯初上。沈涵站在衙署的庭院中,望着京城西面的方向,那里灯火阑珊,隐藏着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
他手中无意识地捏着一枚荸荠,粗糙的外皮硌着手指。
刘伯温的暗示,毛骧的利刃,皇帝的沉默,以及那隐藏在暗处的庞大网络……所有线索,都将在这场针对城西别业的行动中,迎来一个阶段性的答案。
是斩断黑手,还是打草惊蛇?是揭开真相,还是陷入更深的迷局?
他抬起头,看向皇城的方向。陛下,您等待的,就是这个吗?这把您亲手磨砺的刀,今夜,就要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