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佳把最后一件餐具放进消毒柜时，指腹忽然被金属架硌得发疼。她低头看，发现掌心不知何时沁出细密的汗，在不锈钢表面洇出一小片雾蒙蒙的水痕。客厅方向传来冰块碰撞的脆响，李明坐在沙发上翻文件，指间的威士忌晃出琥珀色的弧光，像在切割沉默。
“明天上午十点，老宅那边有家庭聚餐。”他忽然开口，视线没离开文件，“张妈说奶奶特意让你过去。”
消毒柜发出轻微的嗡鸣，苏佳关掉开关，转身时后腰撞到料理台，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李明终于抬头，目光扫过她发白的侧脸，喉结动了动，却只把玻璃杯往茶几里推了推：“小心点。”
这是他们签下契约的第三百六十五天。
苏佳弯腰揉着后腰，忽然想起去年今天，她站在民政局门口，手里捏着刚领的红本本，指节被封面的烫金花纹硌得发红。李明当时穿着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指针指向下午三点，他说：“记住我们的约定，一年后好聚好散。”
窗外的月光漫过阳台栏杆，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苏佳望着那片光，忽然想起昨夜在书房发现的旧相册——藏在书柜最深处，牛皮封面烫着褪色的“明”字。里面有张泛黄的照片：少年李明穿着白色校服，站在香樟树下，旁边的女孩扎着高马尾，手里举着支融化的冰淇淋，正往他脸上抹。
“那个女孩是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月光冻住了。
李明翻过文件的手顿了顿，冰块在玻璃杯里沉下去，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与你无关。”他的声音冷得像冰箱里的金属层，“别忘了契约第三条。”
契约第三条：不得干涉对方私人生活，包括但不限于感情过往。
苏佳走进卧室时，后腰的钝痛还在蔓延。她拉开衣柜，看见自己的衣服和李明的分得清清楚楚，中间隔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最上层的收纳盒里放着那份打印好的契约，A4纸边缘已经卷了毛，末尾的签名龙飞凤舞，李明的名字旁边，她的字迹拘谨得像只蜷缩的鸟。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母亲发来的视频请求。苏佳深吸一口气，点了接听。屏幕里母亲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化疗后脱落的头发贴着头皮，看见她就笑：“佳佳，明天去老宅要穿得体面些，别让李家看笑话。”
“知道了妈。”苏佳避开镜头里的输液管，“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
“挺好的，就是惦记你。”母亲的声音忽然低下去，“那个……明少爷对你还好吗？”
苏佳看向紧闭的房门，客厅的灯光从门缝渗进来，在地板上拖出条细长的光带。她想起上周李明冒雨送母亲去急诊，西装湿透了还在给医生打电话，领带歪在一边，却记得母亲对青霉素过敏。
“挺好的。”她扯出个笑，眼角的余光瞥见门把手动了动，“妈你早点休息，我明天看完奶奶就去看你。”
挂了电话，苏佳靠在床头，后腰的疼越来越清晰。她打开抽屉找止痛片，指尖触到个硬纸壳——是上周李明放在这里的药膏，包装上写着“跌打损伤专用”。那天她替他收拾书房，被掉落的书砸中后腰，他皱着眉把药膏扔给她，像在处理一件麻烦的公事。
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明站在门口，衬衫领口松开两颗纽扣，露出锁骨处淡青色的血管。“明天穿这件。”他把个防尘袋放在床尾，“奶奶喜欢素雅些的。”
袋子里是条月白色的连衣裙，真丝面料在月光下泛着柔光。苏佳认出这是上个月她在橱窗里多看了两眼的款式，当时随口说“适合家庭聚会”，没想到他记在了心上。
“谢谢。”她的声音有些干涩，像被砂纸磨过。
李明没说话，转身要走时，忽然看见床头柜上的止痛片。他的脚步顿了顿，回头时眉峰拧成个结：“很疼？”
“老毛病了。”苏佳把药片塞回抽屉，“睡一觉就好。”
他走过来，弯腰拿起那管药膏，金属管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转过去。”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些，像裹着层棉花。
苏佳愣住了，后腰的疼忽然变得尖锐。她听见自己说“不用了”，却还是乖乖转过身，真丝睡衣的料子很薄，能感觉到他的指尖隔着衣料按在痛点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药膏清冽的薄荷味。
空气里弥漫着沉默，只有窗外的蝉鸣在反复切割夜色。苏佳盯着衣柜门上自己的影子，看见李明的影子微微前倾，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眉眼。她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酒会上第一次见他，他被一群人围着，手里举着香槟，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可当服务员不小心打翻托盘时，他最先扶住了那个手忙脚乱的小姑娘。
“这里疼吗？”他的指尖移到右侧腰窝，声音就在耳边，带着温热的气息。
苏佳的心跳忽然乱了节拍，像被惊飞的鸟。她摇摇头，听见他轻轻“嗯”了一声，药膏的薄荷味混着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在鼻息间漫开来，像某种危险的诱惑。
药膏涂完时，两人都没说话。苏佳转过身，看见他指尖沾着点白色的药膏，正低头用纸巾擦拭。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竟让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谢谢。”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
李明把纸巾扔进垃圾桶，转身往门口走。手碰到门把时，他忽然停下：“相册里的女孩，是我妹妹。”
苏佳愣住了。
“叫李明玥，”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十年前车祸走的。”
门轻轻合上，留下满室月光。苏佳走到窗边，看见李明站在阳台上，手里举着那杯威士忌，却没喝，只是望着远处的霓虹。她忽然想起他书房里那张藏在文件夹里的素描——画的是个扎高马尾的女孩，旁边写着“小玥十六岁生日快乐”，字迹和契约上的签名一模一样，却温柔得像另一个人的。
第二天去老宅的路上，车里的气氛有些微妙。苏佳穿着那条月白色连衣裙，李明的目光偶尔扫过她的后腰，像在确认什么。驶过临江大桥时，他忽然说：“下午去医院看完你母亲，我陪你去。”
“不用麻烦了。”苏佳望着窗外掠过的芦苇荡，“你公司还有事。”
“推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天气，“奶奶要留我们吃晚饭，估计要应付到七点。”
老宅的青砖墙上爬满爬山虎，奶奶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见他们就笑：“阿明越来越会疼人了，知道给佳佳买新裙子。”
苏佳的脸有些发烫，刚要解释，李明已经扶着奶奶站起来：“她穿这个好看。”
餐桌上的气氛很热闹。二姑婆拉着苏佳问东问西，说要给她介绍朋友，李明在旁边剥着虾，头也不抬地说：“她有我就够了。”
满桌的人都笑起来，苏佳的心跳又乱了。她看着李明把剥好的虾放进她碗里，虾尾的尖刺被细心地去掉，忽然想起契约里写的“在家人面前需扮演恩爱夫妻”，可他指尖的温度，分明烫过了剧本的界限。
饭后陪奶奶说话时，苏佳去厨房倒水，听见二姑婆在客厅里说：“阿明，你也该放下了，明玥在天上也不希望你总一个人……”
她端着水杯的手一抖，热水溅在虎口上，烫得她差点松手。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接过水杯放在灶台上，拉着她往水池走。是李明，他拧开冷水龙头，把她的手按在水下冲，眉头皱得很紧：“怎么这么不小心？”
冷水的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却压不住掌心的烫。苏佳看着他低头专注的样子，忽然想问“你是不是也对我动了心”，话到嘴边，却想起契约末尾那句“到期自动失效，双方不得纠缠”。
回市区的路上，车里放着舒缓的钢琴曲。苏佳靠在车窗上，看着夕阳把李明的侧脸染成金红色，忽然觉得这三百六十五天像场漫长的梦。她想起母亲拿到手术费时的眼泪，想起李明在雨夜抱着发烧的她冲下楼，想起他昨晚指尖的温度，那些被契约框住的日子，不知不觉间长出了带刺的藤蔓，缠绕着心，一动就疼。
“契约的事，”李明忽然开口，钢琴曲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想……”
苏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像在等待审判。
“再延长一年。”他的声音很稳，却能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奶奶身体不好，暂时还不能让她知道。”
理由很充分，符合他一贯的理性。苏佳低下头，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烫伤红痕，忽然笑了笑：“好。”
她没说的是，昨夜她重新翻看了契约，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发现了一行极浅的字迹，像是用指甲刻的——“如果心不听话呢”。字迹很轻，却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车停在医院门口时，月光已经升了起来。李明解开安全带，忽然倾过身，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背上的红痕：“还疼吗？”
苏佳摇摇头，闻到他身上的雪松香水味，忽然鼓起勇气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里映着月光，映着她的影子，还有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情绪，像裂痕上悄然绽放的花。
“李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异常清晰，“如果……我不想只做一年呢？”
他的瞳孔忽然收缩，像被惊动的兽。车里的钢琴曲还在流淌，月光从车窗漫进来，落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温柔的界限。苏佳看见他喉结滚动，听见自己加速的心跳，忽然明白，有些契约，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被心撕碎，在裂痕之上，长出比约定更坚韧的东西。
李明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没说话，可眼里的月光，已经替他回答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