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的老巷总像浸在雾里。
沈砚之踩着晨露往巷深处走，青石板缝里冒出的青苔沾湿了鞋边，空气里飘着油条铺的油烟味，混着隔壁修表铺的机油气，倒比裱糊铺的浆糊味更有烟火气。他要找的网吧藏在巷子中段，门脸是块褪色的蓝布帘，上面用白漆写着“极速网吧”，笔画掉了大半，倒像幅被雨水冲过的写意画。
昨天从苏晚的裱糊铺出来时，天已经擦黑。苏晚把那半张“潮生”拓片给了他，说：“我奶奶说，这拓片和‘通冥帖’有关，或许能在网上找到线索。”沈砚之当时愣了愣——他总觉得祖辈的事该藏在旧纸堆、老墙根里，没想过会和网吧这种地方扯上关系。苏晚见他犹豫，又补充道：“第二卷里写过，‘网吧通冥帖’是阴阳的媒介，我爷爷的日记里夹着张纸条，记着这家网吧的地址。”
布帘被风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昏黄的光。沈砚之掀帘进去时，一股混合着泡面味和烟草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十几台旧电脑嗡嗡作响，屏幕光映在上网人的脸上，忽明忽暗，像庙里摇曳的烛火。老板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留着寸头，穿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正蹲在吧台后擦台灯——那台灯是用旧酒瓶子改的，瓶身缠着麻绳，灯泡亮起来时，光透过玻璃上的划痕，在墙上投出细碎的影子。
“来了？”年轻人抬头瞥了他一眼，手里的抹布没停，“按你说的关键词，扒了三天，还真找到个加密文件夹。”他指了指角落的电脑，“那台没人用，密码我试了几个，都不对，你自己琢磨。”
沈砚之走到角落坐下，电脑开机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像老座钟的齿轮在转。桌面背景是片深蓝色的星空，星星被像素点切得支离破碎，倒像他此刻心里的乱麻。他点开那个名为“冥途拾遗”的文件夹，弹出的密码框像张咧着的嘴，等着他填答案。
“通冥帖……通冥帖……”他指尖敲着桌面，想起苏晚说的话。第二卷里写，“通冥帖”是民国年间流传的阴阳帖，帖尾印着盏风灯，说“灯明则魂显”。风灯……沈砚之忽然想起祖父日记里的画：一盏提梁灯，灯芯处点着朱砂，旁边写着“照归人”。他试探着在密码框里输入“风灯”。
“咔哒”一声，文件夹开了。
里面只有一个扫描文件，文件名是“阿鸾手札”。沈砚之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阿鸾”是祖母的小字，周先生提过一次，说祖父的诗里总藏着这个名字，像藏着粒化不开的糖。他双击文件，泛黄的信纸在屏幕上展开，纸边卷着毛，有些地方被水浸过，字迹晕成了浅蓝，像宣纸上洇开的淡墨。
“砚之吾儿，见字如面。”
第一行字跳出来时，沈砚之的眼眶忽然热了。他从未见过祖母的字，父亲早逝时他才三岁，关于这个家，记忆里只有祖父临终前攥着的半方绢帕，和周先生口中“总在窗前缝补的妇人”。可这行字不一样，笔锋柔和，捺脚处却带着点倔强，像他在钱塘旧宅找到的那件祖母的旗袍，盘扣打得紧实，衣角却绣着朵软乎乎的荷。
他放大字迹，逐行往下看。
“你父亲走那年，你才三岁，抱着他的棺木不肯撒手，嘴里喊着‘要爹爹扎纸鸢’。我当时就想，这孩子怕是和他爷爷一样，心里装着片飞不出去的天。”沈砚之的指腹在屏幕上摩挲着“纸鸢”二字，忽然想起五岁那年，周先生给他扎过一只蝴蝶风筝，线断了，他追着跑了半条街，最后坐在地上哭，周先生叹着气说：“你爷爷当年也这样，风筝断了线，能在江边守三天。”
信里说，民国二十六年秋，祖母在临安北的“闻仙茶馆”捡过一张醒世书。“那纸被茶水浸得半透，朱砂写的‘轮回环’三个字却没晕，旁边用小楷注着‘钱塘潮至，魂魄当归’。”沈砚之忽然想起第三卷里的记载：“终末轮回环，环环相扣，扣住三生魂魄。”原来不是传说。
“我揣着那纸醒世书，在钱塘江岸等了三个月。”祖母写道，“潮涨的时候，浪头能漫到膝盖，裤脚总湿乎乎的；潮退了，滩涂上就露出些碎瓷片、旧木片，我总捡起来看，盼着能找到你爷爷的东西。”沈砚之的喉头发紧，他上周去钱塘时，也在滩涂捡过块碎瓷，上面有半朵荷的纹路，当时只当是普通瓦片，现在想来，或许是祖母当年没捡走的。
“直到那年冬至，潮退得特别远，滩涂上躺着只断了线的沙燕风筝。”信里的字迹开始发颤，像是写的时候手在抖，“风筝肚子里裹着半块诗帕，焦黑的边，上面的胭脂痕褪成了灰，可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当年送他的那方——我在帕子角绣了个‘鸾’字，烧得只剩个点，像滴没干的泪。”
沈砚之猛地想起自己丢在钱塘旧宅窗台上的焦布片。上周回去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却怎么也找不到，现在才明白，那不是废纸，是祖父从战火里带出来的念想，是隔着阴阳递过来的信物。
“昨夜梦见你爷爷了。”信里的字迹忽然柔和下来，“他穿件灰布长衫，站在余杭巷的槐树下，手里拿着只没糊好的纸鸢。他说他托生在这儿，成了裱糊匠的学徒，天天糊风筝，盼着有只能飞过临安北的花墙，让我看见。”沈砚之的呼吸顿了顿——苏晚的祖父不就是余杭巷的裱糊匠吗？周先生说过，祖父当年离开钱塘后，确实在余杭巷待过，只是后来生了场大病，就没了音讯。
“我知阴阳相隔，说这些像痴话。”信的末尾，字迹淡了许多，“可我总想着，把这信烧了，顺着钱塘江的水漂过去，他或许能看见。你若有一天见到这信，别忘了去余杭巷看看，那儿的槐花开时，像极了临安北的桃花。”
最后没有日期，只画了只小小的风灯，灯芯处点着一点朱砂，红得像血。
沈砚之关掉文件时，屏幕的反光映出他泛红的眼。他起身想道谢，却见那年轻人不知何时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个旧邮册。“这是我爷爷留下的，”年轻人把邮册递给他，“他以前是泉亭驿的驿卒，说有个姓沈的先生总托他寄纸鸢，收信人写着‘临安北花墙’。”
邮册的纸页泛黄发脆，每一页都贴着张邮票，邮戳盖着“钱塘”“余杭”“临安”，日期从民国十年到民国三十年，整整二十年，从未间断。其中一张邮票上印着钱塘江的潮水，旁边用铅笔写着行小字：“第78只，今日潮大，纸鸢应能飞过第七座桥。”沈砚之忽然想起苏晚说的，她奶奶总收到匿名纸鸢，翅膀上的“北”字像极了爷爷的笔迹。
“对了，”年轻人忽然想起什么，从吧台底下翻出张便签，“上周有个姑娘来查‘通冥帖’，说她奶奶留了个罗盘，指针总对着余杭巷，盘底刻着‘泉亭’。她还说，那罗盘是黄铜的，边缘锈得厉害，却在靠近谁的时候会抖。”
泉亭。沈砚之的心猛地一缩。第三卷的旧卷宗里提过这个地方——“泉亭驿，钱塘旧驿也，光绪年间为潮所毁，唯余断碑，碑上刻‘魂归’二字。”祖父的日记里夹着张驿票，日期正是泉亭驿被毁的那年，票根上的印章模糊不清，却能辨认出“沈”字。
“那姑娘长什么样？”他追问。
“穿件月白长衫，发间别着支玉簪，”年轻人挠挠头，“看着挺文静的，说自己姓苏。”
沈砚之的指尖攥得发白。是苏晚。
他把拓片的扫描件存在U盘里，又谢过年轻人，转身往外走。布帘掀起时，晨光涌了进来，照在吧台那盏旧酒瓶台灯上，光透过玻璃上的划痕，在地上拼出个破碎的“归”字。沈砚之忽然想起祖母信里的风灯，想起苏晚发簪上的残荷，想起那些贴着不同邮戳的邮票——原来那些看似散落在时光里的物件，早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线的这头是他，那头是苏晚，中间牵着的，是祖辈跨越阴阳的牵挂。
巷口的油条铺已经排起了队，蒸汽腾起的白雾里，有人喊着“要两根糖糕”，有人骂着“这破自行车又掉链子”。沈砚之望着这烟火气，忽然觉得祖辈的故事不是藏在旧纸堆里的枯骨，而是活在这些日常里的——就像那盏旧酒瓶台灯，用新的样子，照着旧的念想。
他摸出手机，给苏晚发了条信息：“找到‘通冥帖’的线索了，关于你说的罗盘，或许我们该见一面。”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时，巷尾传来裱糊铺开门的声响，竹骨碰撞的脆响混着风，像谁在轻声应和。
沈砚之加快了脚步。他知道，那封藏在网吧文件夹里的旧信，不是终点，是祖辈在时光里递来的钥匙，等着他和苏晚一起，打开下一扇门。门后或许有更多的谜团，更多的碎片，但只要那些信物还在，那些字迹还在，漂泊的魂魄就总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