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正伦的倒台,如同在洛阳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未能平息。
太守府被查封,一应官吏或受牵连入狱,或战战兢兢等待新主,整个洛阳官场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地震。
越王李贞的威望,则在这场风暴中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越王青天”的名号不仅在市井百姓中口口相传,就连许多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士绅富户,也开始重新审视这位年轻亲王的能量与手段。
然而,李贞并未沉溺于胜利的喜悦。
他深知,扳倒一个杜正伦,只是斩断了长孙无忌伸向洛阳的诸多触手之一,远未伤及其根本。对手的反扑,只会更加隐蔽和凶猛。
当务之急,是迅速稳定洛阳局势,填补权力真空,并将自己新获得的声望和资源,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掌控力。
他以督办漕运亲王的名义,暂时接管了洛阳府的日常政务,并奏请朝廷尽快选派新任太守。
同时,他加快了“文学馆”的建设步伐。
得益于苏慧娘提供的名单和漕帮暗中协助,几名确有才学却长期受打压的寒门士子,被秘密接入王府,经过李贞亲自考校后,授予文学馆待诏、校书等职,开始协助处理文书,草拟政令。
一个以钦差府为核心,初步脱离传统士族体系的新行政班底,正在悄然成型。
这日午后,李贞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颇感疲惫,便信步走出王府,只带了赵猛一人随行,打算到洛阳城内走走,实地察看一下民情,也让自己紧绷的神经稍作舒缓。
洛阳城的繁华,虽不及长安的恢弘大气,却另有一番市井的热闹与活力。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行人摩肩接踵,各色人等混杂。李贞一身寻常锦袍,气质虽不凡,但在人流中也不算特别扎眼。
他穿行在街巷之间,留意着米铺的价格,听着茶馆里的议论,感受着这座城池在权力更迭后的细微变化。
行至城西的骡马市附近,喧闹声愈发鼎沸。
这里不仅是牲畜交易之地,也是洛阳城最大的奴隶买卖市场。
空气中混杂着牲畜的臊气、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一个个木栅栏围成的简易圈舍里,站着或蹲着许多衣衫褴褛、面带菜色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脖子上插着草标,眼神大多麻木呆滞,如同待售的货物。
人牙子们高声吆喝着,吹嘘着“货物”的成色,与买主讨价还价。
李贞眉头微蹙。他来自现代的灵魂,对这种将人口明码标价买卖的场景,有着本能的反感。
但他也清楚,这是时代的局限,非他一人之力可瞬间改变。
他正欲转身离开,目光却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二三岁的女孩,独自一人蹲在一个破旧的木笼边,不像其他人那样被拴着。
她穿着一身打满补丁却浆洗得还算干净的灰色布衣,头发枯黄,用一根破布条随意扎着,身形瘦小得可怜。
然而,与周围那些麻木的面孔不同,她低垂着头,一双眼睛却如同受惊的小鹿,在长长的睫毛下飞快地转动着,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的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整个人像一张绷紧的弓。
最让李贞注意的是,这女孩虽然瘦弱,但裸露在外的脚踝和手腕,却显得异常灵活,蹲踞的姿势也隐隐透出一种不同于寻常孩童的协调与稳定。
当一个人牙子粗鲁地想拉起她检查牙口时,她如同泥鳅般猛地一缩,竟轻易地躲开了那人的大手,动作迅捷得让那人一愣。
“小丫头片子,还挺滑溜!”人牙子骂骂咧咧。
李贞心中一动,走了过去。
那人牙子见李贞衣着光鲜,气度不凡,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这位郎君,可是要买个小丫头使唤?别看这丫头瘦,手脚利索着呢,就是性子野了点,便宜!只要五贯钱!”
李贞没有理会人牙子,目光落在那个女孩身上,温和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女孩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李贞一眼,又迅速低下,嘴唇抿得紧紧的,不肯说话。
但那惊鸿一瞥中,李贞捕捉到了一丝远超年龄的戒备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机敏。
“嘿,郎君,这是个哑巴,买回去也省心……”人牙子忙道。
“她不是哑巴。”李贞淡淡打断他,蹲下身,平视着女孩,声音放缓,“别怕,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依旧不答,但抱紧双臂的手指稍稍松了些。
李贞注意到,她虽然不说话,但耳朵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似乎在极力捕捉周围的动静。
旁边几个圈舍的买卖交谈声,远处马蹄声,甚至更远处两个小贩为价钱争执的低语,似乎都落入了她的耳中。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环境感知力。
李贞心中那个念头愈发清晰。他站起身,对那人牙子道:“这丫头,我买了。多少钱?”
人牙子喜出望外,连忙道:“郎君爽快!五贯钱,不,四贯钱就行!”
李贞示意赵猛付钱,拿到卖身契后,看也没看便揣入怀中,然后对那女孩伸出手:“跟我走吧。”
女孩看着李贞伸出的手,又抬头看了看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犹豫和挣扎。
最终,她似乎从李贞眼中看不到恶意,慢慢站起身,却没有去牵李贞的手,只是默默地跟在了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像一只警惕的幼兽。
回到王府,李贞没有将她交给内院的管事嬷嬷,而是直接带到了外书房所在的院落。
他唤来武媚娘和苏慧娘,简单说明了情况。
武媚娘打量着这个瘦小、脏兮兮却眼神清亮的女孩,眼中流露出怜悯之色,柔声道:“可怜见的,先去沐浴更衣,吃点东西吧。”她吩咐侍女翡翠带女孩下去梳洗。
梳洗完毕,换上干净合身的侍女衣裙后,女孩仿佛变了一个人。
虽然依旧瘦弱,但是她清秀的五官显露出来,尤其是那双眼睛,洗去尘垢后,更是亮得惊人。
她站在书房中间,依旧有些拘谨,但脊背却挺得笔直。
李贞让她坐下,亲自递给她一块点心。
女孩犹豫了一下,接过点心,小口小口地吃着,速度很快,却并不显狼狈,眼睛依旧警惕地观察着书房内的陈设和每一个人。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吗?”李贞问道。
女孩咽下口中的食物,沉默片刻,用极低却清晰的声音回答:“……金叶。”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却异常坚定。
“金叶?好名字。”李贞点点头,“你记得自己从哪里来吗?家里还有什么人?”
金叶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记得了。被拐来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苍凉。
李贞与武媚娘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这乱世,如此遭遇的孩子不知凡几。
李贞没有继续追问她的身世,而是换了个话题:“金叶,我看你身手很灵活,耳朵好像也很好使?”
金叶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似乎没想到李贞会注意到这些。她点了点头,没说话。
李贞笑了笑,随手从书案上拿起几份不同颜色的文书,快速在她面前晃了一下,然后合上,问道:“我刚才拿了几份文书?分别是什么颜色?”
金叶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三份。一份靛蓝,一份赭石,一份明黄。”
武媚娘和苏慧娘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那动作很快,她们都没来得及看清。
李贞眼中赞赏之色更浓。他又随意指了一下窗外院中走过的几名仆役,问道:“刚才过去了几个人?大概什么模样?”
金叶侧耳倾听了一下,答道:“四个。第一个高个子,提着水桶;第二个矮胖,拿着扫帚;第三个边走边咳嗽;第四个……脚步很轻,像是赵护卫。”她连赵猛独特的、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都分辨出来了!
这下,连赵猛本人都有些动容了。
李贞心中大喜!这金叶,果然是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
她拥有超乎常人的观察力、记忆力和听觉,对细节的捕捉能力极强,而且身手敏捷,心理素质远超同龄人,这简直是天生的情报人才!比起需要长期培养的细作,金叶这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价值无可估量!
他没有将她当作普通侍女看待,而是郑重地对她说:“金叶,从今天起,你不用去做粗活。你就跟在我身边,帮我整理文书,留意一些细微的事情。我还会请人教你识字读书。你可愿意?”
金叶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李贞。
她以为被买回来就是做牛做马,没想到……这位主人竟然……
金叶看着李贞真诚而温和的目光,又看了看旁边同样面带善意的王妃和那位女官,一直紧绷的心防,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第一次有了些微的光彩:“愿意!金叶愿意!”
接下来的日子,金叶便留在了书房伺候。
李贞果然履行诺言,让苏慧娘闲暇时教她识字。
金叶学习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过目不忘,而且对文字和数字有着天生的敏感。
她不仅很快掌握了常用字,还能将李贞让她分类整理的文书,按照时间、类别、轻重缓急分得清清楚楚。
更重要的是,她仿佛天生就知道哪些信息是重要的,会特别留意并记在心里。
金叶沉默寡言,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王府内人员往来的规律,仆役间不经意的闲谈,甚至往来宾客细微的表情变化,似乎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她就像李贞悄然布下的一张无形的网,静静地捕捉着一切有用的信息。
李贞对她极为信任,常让她在一旁伺候笔墨,甚至一些不甚机密的谈话也不避讳她。
这种信任和尊重,让金叶那颗饱经磨难的心,逐渐温暖起来。她从最初的戒备、感激,慢慢滋生出发自内心的忠诚。
她将李贞视为拯救自己、给予自己新生的恩人,更将这座王府视作了自己的家。
这天深夜,李贞还在书房批阅文书,金叶安静地在一旁磨墨。窗外万籁俱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忽然,金叶磨墨的动作微微一顿,极轻地“咦”了一声。
李贞抬起头:“怎么了,金叶?”
金叶放下墨锭,走到窗边,侧耳仔细倾听片刻,然后转身,小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压低声音对李贞说:“主人,我这些天留意到,后门方向,每到子时前后,总会有特殊的马蹄声响起。
不是我们府上常用的那几匹马,蹄铁声更脆,节奏也不同,像是……训练有素的战马。而且,马蹄声总是在杜太守旧府的后巷附近消失。”
李贞目光一凝!杜正伦已被押解进京,其府邸已被查封,怎会还有身份不明的人深夜出入?
训练有素的战马?这绝非寻常!
“你能确定?”李贞沉声问。
金叶用力点头:“确定!已经连续三晚了。而且……今晚的马蹄声,似乎比前两晚更急促,还多了一匹。”
李贞放下笔,眼中寒光闪烁。
杜正伦虽倒,但他留下的暗桩,以及他背后的人,果然没有闲着!
金叶的发现,无疑是一个极其重要的预警!
“赵猛!”李贞低声唤道。
赵猛应声而入。
“立刻加派人手,秘密监视杜府旧宅所有出入口!尤其是后巷!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切勿打草惊蛇,立刻回报!”
“是!”
金叶站在一旁,看着李贞迅速下达指令,心中既紧张,又有一种参与大事的激动。她知道自己发现的信息可能很重要。
李贞安排完毕,看向金叶,赞许地点点头:“金叶,你做得很好。继续留意,有任何异常,随时告诉我。”
金叶用力地“嗯”了一声,心中充满了被认可的责任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