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到光明教廷医疗中心后。
竞技场的喧嚣并未因距离而消散,它像一层黏腻的油污,顽固地附着在影寒的皮肤上,渗入每一个毛孔。汗水的咸涩、灰尘的粗粝,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若有若无的血腥铁锈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气息,沉重地包裹着影寒瘦削的身躯。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那场惨烈胜利后残留的硝烟与死亡气息。
她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空旷医疗中心走廊冰冷的光滑地板上,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响——“咔哒…滋啦…咔哒…滋啦…”。这不是脚步声,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在哀鸣。
部分没来得及收回、或者因受损而无法顺利收回的异能铠甲碎片,在她破损的战斗服边缘或关节处突兀地翘起,随着她的移动,尖锐的金属边缘刮擦着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每一次“咔哒”是碎片撞击地面的钝响,每一次“滋啦”则是金属与合成材料地面摩擦的撕裂声,如同用钝刀缓慢切割神经。
但这外在的噪音,远不及她体内那场无声的风暴来得汹涌。新生的神经末梢在强行接驳的金属接口处疯狂叫嚣,传递着电击般的尖锐幻痛,那痛楚毫无规律,像失控的电流在皮下乱窜,每一次都让她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
而接口周围的组织则肿胀、灼热,真实的胀痛如同沉重的铅块,死死地嵌在骨骼与机械之间,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搏动,将那痛感泵送到全身。这感觉,比赤脚踩在布满碎玻璃的荆棘路上更甚,每一步都伴随着清晰的、撕裂皮肉般的折磨。她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苍白脸颊滑落,在下颌处汇成冰冷的水滴,砸在地上,无声无息。
走廊尽头,那扇熟悉的病房门像一个沉默的界碑,分隔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外面是光怪陆离、充满杀机与欲望的比赛,而里面……影寒的手指微微蜷缩,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骨髓。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浓烈消毒水和一种微弱却独特的能量稳定剂的气味,如同预料中一样,扑面而来。这气味像一只冰冷的手,短暂地按住了她体内翻腾的喧嚣,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宁静。
推开门,更深的寂静涌来。只有仪器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嘀…”声,如同时间本身在无情地计数,敲打着耳膜。
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是这寂静的背景音,沉稳而持续,却透着一种非生命的漠然。光线被精心调暗了,只有床边几盏指示灯散发着幽蓝和柔绿的光芒,像深海中的灯塔,微弱却执着地映照着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那光晕笼罩着云姝,给她苍白的脸庞镀上一层虚幻而脆弱的色彩。
“回来了?赢的不错。”一个含糊不清的声音打破了这机械的静谧。影寒循声望去,看到苏幼熙正蜷在角落的椅子里,腮帮子鼓鼓囊囊,手里还捏着半块压缩能量棒。看到影寒进来,她迅速咽下嘴里的东西,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站了起来。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轻松,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沉重。
比赛自己没去,但也不耽误看,治疗中心里有着电视进行实况转播,所以苏幼熙一早就知道了这一次影寒赢了。
影寒没有回应。她所有的力气仿佛都在推开门的瞬间耗尽,此刻只剩下沉重的躯壳和更沉重的心。她的目光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病床上那个身影上,再也无法移开分毫。疲惫和痛苦在她眼中凝固,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苏幼熙敏锐地捕捉到了影寒的状态,也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的李玄风正对自己轻轻招手。这位沉默的守护者总是如影随形,却又恰到好处地保持着距离。
苏幼熙立刻会意,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朝影寒的方向投去一个复杂难言的眼神——混合着担忧、理解,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然后便蹑手蹑脚地走出病房,顺手将门轻轻带上,严丝合缝。门外,走廊的灯光勾勒出她和李玄风一高一矮两个安静守候的剪影。
病房内,时间仿佛再次凝固。只剩下仪器永恒的滴答和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
影寒一步步走向那张病床,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床榻上,云姝静静地躺着,如同沉入一个永不醒来的梦境。栗色的卷发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散落在洁白的枕头上,像枯萎的藤蔓,衬得她的脸庞更加苍白透明,几乎能看到皮肤下细微的青色血管。那是一种毫无生气的白,如同最名贵也最易碎的薄胎瓷器,轻轻一碰,便会化为齑粉。
曾经那双眼睛——那双总是闪烁着光芒,仿佛能洞察人心最幽微角落,时而温柔如春水,时而锐利如刀锋的眸子——此刻紧紧地闭合着。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脆弱的阴影,如同蝶翼停驻在雪地。
她的头上戴着特制的精神感应头盔,银灰色的流线型外壳覆盖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闭的唇和尖俏的下巴。头盔表面,无数细小的指示灯如同呼吸般规律地明灭着,幽蓝、柔绿、浅黄……它们无声地诉说着精神海深处那场缓慢而艰难的修复工程仍在进行,如同在废墟中艰难重建一座崩塌的神殿。
纤细得令人心疼的手腕露在被子外面,近乎透明的皮肤下,静脉清晰可见。一根输液管连接着手臂,透明的药液以恒定不变的速度,一滴,又一滴,无声地注入她近乎枯萎的躯体。那滴答声,是维系着她脆弱生命线的唯一证明。
她像一尊被时光遗忘的冰雕,一个为了守护影寒而毫不犹豫燃尽了自己所有光与热的献祭者。这个认知像一把淬毒的冰锥,深深刺入影寒的心脏,并不断地搅动。
魅姬的身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那个同样认识不过短短数周,却同样义无反顾地为她挡下致命攻击,最终消散的身影。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样?为什么靠近她的人,总是要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一种深重的宿命般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咙。
自己好像是个只会带来灾厄的修罗一般,任何靠近自己的人都会遭受灾难。
影寒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动作僵硬迟缓,仿佛关节生了锈。她摘下那顶一直用来遮掩面容的连帽衫帽子,露出同样疲惫不堪的脸。
汗水浸湿了额发,几缕黏在额角,脸上布满了细小的擦痕和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一道浅浅的伤口从眉骨斜斜划过颧骨,虽然已经止血,但红肿的边缘依旧触目惊心。
战斗时强撑出的冰冷与决绝,如同融化的面具般从她眼中剥落,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沉重得几乎要将她稚嫩脊梁压断的愧疚,以及一种面对茫茫前路近乎绝望的迷茫。她才十八岁,这本该是人生最明媚灿烂的年华,却过早地被染上了铁锈与血污的沉重。
寂静中,只有仪器的声音。影寒无意识地活动了一下左手,金属指套与关节连接处发出一声突兀而刺耳的“嘎吱——”摩擦声,在这绝对的安静里显得格外惊心,如同指甲刮过黑板。她猛地一僵,仿佛被这噪音烫到,迅速停止了动作。
指尖下意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抚上了自己的脸颊。触手所及,不再是记忆中少女肌肤应有的细腻温软,而是粗糙的疤痕组织、冰冷的金属边缘,以及因肿胀而紧绷的皮肤。那本该是一张清秀甚至称得上好看的脸,如今却被战斗的痕迹和强行植入的机械改造弄得有些狰狞。指尖划过一处微微凹陷的旧伤疤,那里连接着敏感的神经束,带来一阵尖锐的幻痛。她猛地缩回手,像被烫伤一样。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委屈和酸楚猛地冲上鼻尖。自己才十八岁!那些普通的同龄女孩在烦恼些什么呢?漂亮的裙子?新出的化妆品?懵懂的心事?而自己呢?
自己只能烦恼如何在下一场血腥的角斗中活下来,烦恼如何保护身边的人不被自己连累,烦恼如何不让这具残破的身体彻底崩溃。
自己甚至无法像一个正常的女孩那样,对镜梳妆,为一点点青春的美好而雀跃。自己拥有的,只有冰冷的金属、狰狞的伤痕,和无休止的痛楚。
这笨拙的、带着狼狈的自怜动作,是影寒内心深处被残酷现实压抑已久的、属于少女本能的微弱挣扎。
影寒微微弓起单薄的背脊,手肘撑在膝盖上,将脸埋进掌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贴在温热的皮肤上,形成一种怪异的反差。她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像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孤雏,长久地、无声地凝视着床上安静沉睡的云姝。
视线贪婪地描绘着云姝的轮廓,仿佛要将这沉睡的容颜刻进灵魂深处。病房里,只有仪器的嘀嗒声和两人微弱的、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呼吸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交织、缠绕,编织出一张名为“等待”与“绝望”的网。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色透过厚重的遮光帘缝隙,似乎变得更加暗沉,浓郁的墨蓝色宣告着夜晚的彻底降临。病房内的幽蓝与柔绿的光线,在这片暗沉中显得更加孤寂冷清。
过了许久,久到影寒几乎以为自己也要在这沉重的寂静中凝固成石像,她干裂的嘴唇才微微翕动,发出声音。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重伤后的气虚和一种被砂砾磨砺过的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撕扯出来:
“…我又回来了。”她顿了顿,仿佛需要积攒说出下一句话的力气,目光失焦地落在云姝那毫无血色、如同凋零花瓣般的唇上。那里,曾经会吐出让她安心的话语,或是带着无奈却又宠溺的调侃。“…像个破烂的提线木偶,”她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却只扯痛了脸上的伤,表情扭曲了一瞬,“被他们推上去…表演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闹剧…然后,再被像垃圾一样拖下来…”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云姝那只放在洁白被面上、同样苍白的手。那只手曾经灵巧地操纵着复杂的精神力,此刻却无力地搭在那里。影寒抬起自己的左手,那包裹着还没有收回的异能铠甲金属,还有破碎的铠甲下狰狞疤痕的手,带着迟疑和一种近乎卑微的渴望,慢慢伸向云姝的手背。
指尖在距离那苍白肌肤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对抗着一堵无形的墙。最终,那只手只是无力地、虚虚地悬在那里,像一只折翼的鸟,不敢降落,也无力飞走。
“思瞒哥…那个笨蛋…”影寒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自责,也有一种被命运捆绑的无力感,“…又因为我…受了重伤。内脏破裂,全身多处粉碎性骨折…现在还在隔壁的重症监护里躺着,靠仪器续命…”她闭了闭眼,似乎要驱散那血腥的画面:“他们把我们…强行捆在一起,推到那个吃人的擂台上…像个天大的笑话。”她再次尝试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但那弧度还未形成就被脸上的剧痛和心底翻涌的苦涩彻底击碎,只剩下一个痛苦而扭曲的抽搐。
“赢了…呵…又好像没赢…是靠运气吗?还是靠…靠别人豁出命去垫脚?”影寒的话语里充满了自我否定,“总之…这一次,我们赢得很笨拙…赢得很…难看。”
视线不由自主地上移,落在云姝被那顶精神感应头盔覆盖的额头上。头盔下,是曾经为她遮蔽过无数次精神风暴,提供过无数次精准指引的强大精神力之源。影寒的目光变得悠远而痛苦。
“今天的对手…很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回忆让她的身体本能地绷紧,“…像一座活火山,喷发着毁灭性的火焰和岩浆。他的力量…狂暴得能融化钢铁…我…”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我差点就被烧成灰了…真的,好几次,我都觉得…撑不住了…那热浪…隔着铠甲都像是要把我烤干…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咽下滚烫的刀子…”
她的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金属指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但好在我们还是赢了…那个火山,他很强,硬得像块星核陨铁…但他太笨拙了…太自信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战士的锐利在她疲惫的眼中一闪而过,“他以为我们破不开他那层乌龟壳,以为能耗死我们…像猫捉耗子…”她摇了摇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复杂。
“结果…是我们赢了。思瞒哥用命制造了机会…我用最后一点力气,把能引爆的东西都塞进了他铠甲的缝隙…”她仿佛又看到了那惊天动地的爆炸,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倒了…裁判宣布了胜利…”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艰涩,仿佛接下来的话语带着倒刺,刮擦着她的喉咙。“可就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就在我以为可以喘口气的时候…我抬头…”她的目光空洞地望向病房雪白的天花板,仿佛穿透了它,看到了那喧嚣的看台:“…我看到了…”
影寒的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吞咽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的右手猛地攥紧成拳,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试图压下那汹涌而来的情绪。眼中瞬间蓄满了滚烫的泪水,在幽暗的光线下闪烁着破碎的光,但她倔强地仰着头,死死咬着下唇,不让它们落下。
“…泠鸢。”这个名字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吐出,带着一种久违的、几乎陌生的柔软,随即被更深的冰寒和恐惧彻底覆盖。“…那是泠鸢!是我在志阳市…在一切都还没变糟之前…在普通高中上学时候,在我考上大学以后…最好的朋友…我的好闺蜜…”回忆像一把温柔的刀,割开她冰冷坚硬的外壳,露出里面依旧鲜嫩的旧日时光。
“她应该是…在预选赛最后一场,全息投影系统故障那次…看到我了…认出我了…”影寒的声音带着一种被窥破秘密的颤抖,“她赶来了…为了看我比赛…为了让我看见她…她买了最好的观众席位…就在最前排…最显眼的地方…”
泪水终于冲破了堤防,无声地顺着她布满伤痕的脸颊滚落,砸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洇开深色的水渍。“她在上面…看着我…”影寒的声音破碎不堪,充满了无地自容的羞耻:“看着我…这副鬼样子…拖着这身破铜烂铁拼凑的残躯…在台上像野兽一样搏命、挣扎…然后…用最狼狈不堪的方式…赢下比赛…”
影寒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浑身焦黑、装甲破碎、被爆炸冲击波掀翻在地的狼狈模样。“最后…拖着被炸毁的、滋滋冒着电火花的废铁…被那些穿着白袍、道貌岸然的光明教廷裁判…像撵贼一样…像驱赶瘟疫一样…粗暴地、厌恶地…撵下擂台!”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影寒的心脏。“我赢了…但除了泠鸢…除了还活着的你们…没有人为我高兴喝彩…我听见了…那些嘘声…那些诅咒…那些巴不得我下一秒就死在台上的恶毒言语…”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我不敢仔细看那些观众席…我知道…我知道那上面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他们的眼神…都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我好累……我真的好累……”
此刻的影寒像个迷路的孩子,无助地重复着:“我不是坏人……我不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在好多人眼里……我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人人得而诛之的大坏人?”
影寒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撕裂般的痛楚。攥紧的右手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地痉挛起来,指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积蓄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在她布满尘土和血污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但她眼中的情绪,除了悲伤,更多的是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和恐惧。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个人…一个我真正的朋友…跨越了那么远…冒着风险来为我喝彩…为我加油…”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是我…我不能认她!不能啊!”恐惧瞬间压倒了其他所有情绪:“教廷的人…那些披着人皮的鬣狗…那些藏在阴影里的、嗅着血腥味就兴奋的畜生…他们巴不得抓住任何和我有关的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把他们撕碎!碾成粉末!”她仿佛看到了泠鸢被教廷骑士拖走的可怕景象,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痉挛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砸在自己的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我躲开了…我像被烫到一样…躲开了泠鸢那炙热的、充满关切和喜悦的眼神…”她的声音充满了自我厌弃,“…像躲开最致命的瘟疫…我扭过头…我装作不认识…装作…她只是空气…只是看台上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影寒深深地低下头,额前的碎发被泪水浸湿,狼狈地贴在皮肤上,遮住了她那双布满血丝、盈满痛苦的眼睛。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着,单薄的身体缩得更紧。
“…她一定看到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嘲的意味浓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看到我有多狼狈…多…不堪…像个怪物一样在台上嘶吼、搏杀…像个乞丐一样被驱逐…”
影寒的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字字泣血:“…我这副鬼样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怎么配…怎么配让她靠近?我现在就是个移动的灾祸源…一个沾满了厄运的害虫……挨着我…靠近我…只会害了她…只会把她也拖进这无底的地狱…”最后一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将她彻底压垮。
又是一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房间里只剩下影寒压抑的、带着哽咽的呼吸声,以及仪器那永恒不变的、冷漠的嘀嗒声。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被痛苦拉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影寒才缓缓抬起头。泪水已经干涸,在脸上留下凌乱的痕迹,衬得那双眼睛更加红肿,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疲惫如同深渊,而深渊底部,是浓得化不开的、沉甸甸的愧疚和悲伤。她不再回避,直直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云姝沉睡中宁静却毫无生气的面容,仿佛那是她在这冰冷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你知道吗…云姝姐…”影寒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即将消散的叹息,带着一种走到悬崖边缘、摇摇欲坠的脆弱,“…有时候…在痛得睡不着的时候…在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真希望…当初在预选赛里…被加尔文那道湮灭光束吞噬的是我…而不是你…”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最深的痛苦闸门。泪水再次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这一次,她不再压抑,任由它们无声地奔流。
“你躺在这里…像个被命运强行献祭的祭品…燃烧了自己所有的光…只为了给我…给我这个不成器的家伙…争取一线渺茫的生机…”她的声音哽咽着,每一个字都浸泡在泪水里,“…而我…我却拖着这具你换来的残骸…在外面…在那个巨大的笑话舞台上挣扎…像个滑稽的小丑…连保护自己…都做得如此狼狈不堪…”她猛地抬手,用那冰冷的金属手背狠狠擦去泪水,却越擦越多。
“…更别说…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人…思瞒哥重伤垂危…泠鸢…我连相认都不敢…我什么都做不到…云姝姐…我真的…什么都做不到…”
她像是想起了云姝往日训斥她时那恨铁不成钢的神情,那飞扬的眉眼,那总是能一针见血戳破她伪装的话语。一丝茫然的、孩子般的脆弱浮现在她痛苦的脸上。
“要是你还醒着…要是你还能像以前那样…站在我面前…你肯定会说我吧?会骂我懦弱…骂我没用…骂我辜负了你的牺牲…骂我把你的脸…都丢尽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更深的痛苦,仿佛在向沉睡的人寻求答案,寻求一个早已无法给予的责备。“你醒醒吧……”她的声音陡然带上了一丝哀求,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起来说一说我吧…骂骂我也好…打我也行…我这个样子…真的好没出息啊……云姝姐…”她俯下身,额头几乎要抵在冰冷的床沿上,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我才坚持了这么点时间…从你倒下到现在…才多久啊…我就成这个样子了…迷茫、痛苦、恐惧、崩溃…像个找不到家的废物……”她抬起头,泪水像断线的珠子滚落,眼中是极度的自我否定和对云姝等人遭遇的深刻共情带来的巨大冲击:“…可你们呢?你们撑了那么久…在教廷的追捕下…在黑暗中…在绝望里…你们撑了那么多年!你们…你们是受了多大的罪啊!经历了多少我根本无法想象的折磨和痛苦?”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痛楚:“你醒醒吧…求你了…别睡了…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面对这一切…我撑不住…我真的撑不住啊……”
影寒再次伸出手。这一次,那只冰冷、布满战斗伤痕和粗糙金属接口、早已不再娇嫩柔软的小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极其缓慢地伸向云姝放在被子外的手背。
她的动作笨拙得像个第一次尝试触碰世界的婴儿,充满了不确定和恐惧。最终,她避开了所有尖锐的金属边缘和凸起的伤疤,只用最靠近指尖的、相对不那么冰冷的、相对柔软的指腹部分,极其轻微、极其克制地、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云姝的手背。
那一下触碰,短暂得如同蜻蜓点水,却仿佛耗尽了影寒全身的力气。她维持着这个微微前倾、指尖轻触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在汲取那微乎其微的一丝来自云姝身体的暖意——尽管那暖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又像是在进行某种最卑微、最深沉的忏悔仪式,向这为她付出一切的人,献上自己破碎的灵魂。
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黏连在一起。滚烫的液体再也无法阻挡,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紧闭的眼睑下奔流而出,在她布满伤痕和泪痕的脸上肆意流淌,然后一滴,又一滴,沉重地砸在洁白的床单上。那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开来,无声地浸湿了一大片,像一朵绝望中绽放的、悲伤的花。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嘀嗒声,以及一个残破灵魂在昏迷守护者身边,那沉重到令人窒息、带着压抑呜咽的喘息。那无声的哀鸣,比任何痛哭都更撕心裂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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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走廊的灯光苍白而清冷。
苏幼熙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嘴里机械地咀嚼着一块高能营养膏,腮帮子一鼓一鼓。那甜腻得发齁的味道,此刻对她来说只是填满空虚和分散注意力的工具。病房的门很薄,隔音效果近乎于无。影寒那嘶哑的、压抑的、饱含痛苦和绝望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门板,像冰冷的针,一下下扎进她的耳朵里。
“害虫……挨着我,只会害了她……”影寒那带着哭腔的自厌话语,让苏幼熙咀嚼的动作猛地一滞。她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太熟悉了。这份深入骨髓的迷茫、自厌和仿佛被全世界唾弃的孤独感……苏幼熙狠狠地咬了一口营养膏,用力地咀嚼着,仿佛要把某种苦涩的滋味嚼碎咽下。
她懂。她太懂了。这些年来,她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城市的阴影里钻营、苟活。在污浊的下水道里翻找过食物,在废弃的管道里躲避过追兵,在垃圾堆的恶臭中掩埋过同伴的尸体……那份如同跗骨之蛆的苦难和看不到尽头的绝望,她比谁都清楚。
她曾经也无数次像此刻的影寒一样,蜷缩在某个肮脏的角落,抱着伤痕累累的自己,觉得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负担,一种毫无意义的煎熬。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错误,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那时候的自己,大概也是这副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鬼样子吧?
而回应她的……苏幼熙的嘴角,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苦涩又温暖的怀念。回应她的,从来不是温柔的安慰,而是云姝老大那毫不留情、沙包大的拳头!简单、粗暴、直接。
记忆里那个强大的身影,会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从地上揪起来,然后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她身上——被打的地方不是要害,犯不上受多大的伤,但绝对疼得她龇牙咧嘴,哭爹喊娘。
云姝一边揍一边吼,吼声震得她耳朵嗡嗡响:“想死?容易!我现在就成全你!但死之前,先把欠老子的命还回来!你这条命是老娘从死人堆里扒拉出来的!想放弃?问过老娘没有?给老子说!想不想活?!”直到揍得她鼻青脸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只能嘶哑地、一遍遍地喊:“想活!老大…我想活!我想活下去啊!”
那时候的自己,可真够狼狈,也真够…搞笑的。为了活下去的信念,竟然是被拳头硬生生揍出来的。
“噗嗤……”一声极轻的、带着浓浓鼻音的笑声,不受控制地从苏幼熙喉咙里逸出。这笑声来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以至于她自己都愣了一下。紧接着,嘴里尚未完全嚼碎的营养膏残渣猛地呛进了气管!
“咳咳咳……呃…咳咳……呕……”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瞬间在寂静的走廊里爆发出来。苏幼熙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攥成拳头抵在胸口,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鼻涕都呛了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啪啪啪……”
一直沉默伫立在一旁,像一尊融入阴影雕像的李玄风,此刻动了。她向前迈了一小步,动作自然而无声。没有言语,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伸出那只修长、骨节分明的手,力道适中地、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轻轻拍在苏幼熙因为剧烈咳嗽而不断起伏的后背上。
一下,又一下。手掌隔着苏幼熙薄薄的衣物,传递着一种无声的支撑和安慰。
李玄风的视线并未停留在狼狈咳嗽的苏幼熙身上,也没有试图去看那扇紧闭的病房门。她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地越过苏幼熙的头顶,投向走廊尽头那扇巨大的、镶嵌着厚重玻璃的窗户。
窗外,是沉沉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城市的霓虹在远处勾勒出模糊而冰冷的轮廓,更广阔的天地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几颗寒星在墨蓝的天幕上挣扎着闪烁,光芒微弱,却固执地亮着。
病房内,是撕心裂肺的痛苦与无声的守护;病房外,是呛咳的狼狈与沉默的扶持。在这条冰冷的医疗中心走廊里,每个人的心都如同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孤舟。
好与坏?善与恶?希望与绝望?谁能说得清楚,谁能分得明白?命运如同这浓稠的夜色,模糊了一切界限。
但无论如何,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痛苦,无论前路多么黑暗——
李玄风的目光沉静地映着窗外那几点微弱的星光。明天,依旧会遵循着它亘古不变的轨迹,在漫长的黑夜之后,准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