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的翻涌突然停了。
我蹲下身,看着那些黑黢黢的根须像被无形的手牵引着,正根根竖起、交织,竟在泥地上拧出一级螺旋状的石阶。
根须表面泛着暗红,像是浸过血,凑近能闻到铁锈混着泥土的腥气。
指尖刚触到石阶,一阵震颤顺着神经窜上来。
我浑身一僵——这频率太熟悉了,像极了母亲临终前插着呼吸机时的心跳。
那时我攥着她的手,监护仪的滴答声慢得让人绝望,每一下都像锤子砸在肋骨上。
这不是路。林晚突然压着声音说。
他不知何时趴到了石阶旁,耳朵几乎贴在地上,额角的血滴下来,在石缝里洇开个小红点,是她的脉搏。
我抬头看他。
他的瞳孔缩成两粒黑豆子,喉结动了动:地门会读取记忆。他伸手扯了扯我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所有你想忘的,不想忘的,都会被翻出来晒在光底下。
我摸向颈间的玉牌。
那是块刻着的老玉,边缘磨得圆润,是母亲留下的唯一没被黑帮烧干净的东西。
玉牌贴着皮肤发烫,烫得我心口发疼。
我知道。我轻声说。
指尖抚过石阶上的根须,触感像极了母亲给妹妹织毛衣时用的粗毛线,扎得人发痒,这条路叫母脉道,只有披护魂纱的人能走。
林晚猛地抬头:护魂纱不是在山顶烧了?
烧的是假的。我从内袋里摸出片灰扑扑的布角,边缘焦黑,却还能看出细密的针脚,这是真的。残纱贴在掌心,有股极淡的艾草香,是母亲常用的熏香味道,她火化那天,就剩这一片没烧着。
林晚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盯着那片残纱,喉结动了动,像是想问什么,最终只抿紧了嘴,从腰间摸出匕首。
金属划过地面的刺啦声里,他在我四周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阵:反向镇魂阵,能拖慢地门吞噬意识的速度。他抬头时,额角的血已经凝成暗红的痂,但最多撑半柱香。
我把残纱按在心口。
刹那间,左胸的心跳突然加快——是心噬分身。
双心共搏的震颤顺着血管窜遍全身,我听见地底传来闷响,像是无数条河在倒着流。
林晚的符阵泛起微光,他咬着牙,匕首尖深深扎进土里:撑住!
残纱突然动了。
它像活过来的蛇,从指缝里钻出来,缠上我的手腕、脖颈,最后在胸前织成层薄如蝉翼的纱衣。
纱衣泛着青灰,隐约能看见上面绣着的并蒂莲——和母亲临终前盖的被子上的花纹一模一样。
林晚扯了扯我袖子,声音哑得厉害,再不走,符阵要破了。
我踏上第一级石阶。
脚底的根须突然软了,像踩在刚晒过的棉被上。
两侧岩壁渗出些淡白色的影子,模模糊糊能看出是女人,有的跪着,有的站着,怀里大都抱着团更小的影子。
她们的脸都藏在雾气里,却齐齐转过身子,朝我微微欠身,像在迎接什么人。
第二级台阶。
影子们的动作更清晰了。
有个穿蓝布衫的女人突然抬手,我下意识后退半步——她指尖的银镯子在发光,和妹妹周岁时戴的那对一模一样。
第三级。
影子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是婴儿的啼哭,又像极轻的哼歌。
我喉头发紧,那是母亲哄妹妹睡觉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她总说等小囡会说话了,教妈妈唱。
第七级台阶时,前面的黑暗里浮起道身影。
她很瘦,头发散着,素缟衣上沾着暗红的血。
我盯着她的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只有张用粗线缝起来的嘴,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母亲给我补校服时的手艺。
她抬起手。我没躲。
那只手抚过我脸颊,凉丝丝的,带着股熟悉的皂角香。
我突然想起十八岁那年下暴雨,我没带伞,母亲举着伞来接我,伞大部分罩着我,她半边身子湿透了,手也是这么凉,却拼命往我脖子里塞烤红薯。
我哑着嗓子喊。
她的手顿了顿。
缝合的嘴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轻轻摸了摸我后颈——那是她以前哄我睡觉的动作,拍三下,停半秒,再拍两下。
眼泪突然涌出来。
我抬手去碰她的脸,指尖穿过她的身体,触到一片虚无。
她冲我笑了笑——虽然没有眼睛,我却知道她在笑。
然后她像片雪花,地散成光点,落进我心口的残纱里。
残纱地一声泛起青光。
整条母脉道突然亮了,岩壁上的影子们都转回身,背对着我,像是在引路。
我看见石阶尽头有扇门,黑黢黢的,比所有见过的门都大,门缝里渗出的风带着股陈腐的香,像极了老祠堂里烧了几百年的线香。
陈丰!林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破音,符阵要撑不住了!
我回头。
他半跪在地上,手还按在符阵边缘,额头的血又流下来,在脸上冲出道红印。
见我看他,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走你的,我撑得住。
我转回身。
母脉道的光还在往深处漫,那扇门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我摸了摸心口的残纱,它现在烫得厉害,像团火。
我轻声说,你走过的路,现在归我踩了。
话音刚落,残纱的青光突然暴涨。
我眯起眼,看见门扉上的纹路动了——那些原本刻着的符咒正在重组,像是在写什么新的字。
身后传来林晚的惊呼。我没回头。
台阶还在往下延伸,不知尽头在哪。
但我知道,门后有什么在等我。
可能是真相,可能是危险,也可能是母亲没说完的话。
我抬起脚,踏上第八级台阶。
残纱的青光里,我听见地底传来极轻的声——像是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