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那头的风突然卷着血珠撞在我脸上,腥甜的味道刚漫开,桥面就泛起水纹似的涟漪。
我盯着那涟漪,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水面里浮起的不是倒影,是我最不敢碰的记忆。
父亲倒在菜市场的青石板上,胸口的刀伤还在冒血,他的手朝着我伸过来,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剥的蒜皮;母亲扑在妹妹身上,后背被砍得血肉模糊,可她临终前偏要扭转头看我,嘴角沾着血沫子却在笑,像在说“阿丰别怕”;小芷的脸从母亲臂弯里露出来,她才十三岁,眼睛还没我手掌大,最后一声“哥”被枪声截断,尾音碎在空气里,成了我梦里最锋利的刀。
“哥?”红绳孩童的手攥得我手腕生疼,他的倒影里也浮起画面——破庙的草堆上,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往他嘴里塞烤红薯,“小芷说要等哥哥赚够钱,买花布给我做新衣裳。”他的声音发颤,“哥,我看见小芷了,她、她在哭。”
阿影突然踉跄一步,我忙去扶她,却触到她掌心的冷汗。
她盯着桥面的涟漪,瞳孔缩成针尖——火,铺天盖地的火,山盟总部的旗帜在火里蜷成黑灰,有个穿黑风衣的男人站在火中央,他半边脸被烧得焦黑,却还在笑,冲阿影比了个“走”的口型。
那是她的恋人,是她亲手点燃的引信,是她这辈子最干净的痛。
“嗷——”惊云的雷纹突然炸亮,像道活的闪电缠上我们四人。
它的喉咙里滚着低吼,额间的红发带被雷火烧得噼啪响,我看见它眼底翻涌的金芒,那是守门兽血脉在烧——它在用雷火给我们筑墙,把那些要命的画面挡在神台外。
可雷纹每亮一分,惊云的尾巴就往下垂一寸,到底是幼崽,撑不住太久。
我蹲下来,摸了摸惊云的耳朵。
它立刻用脑袋蹭我的手心,雷纹却因此暗了一瞬,小芷的脸在涟漪里又清晰了几分。
我心口发闷,从怀里摸出半张残符——是小芷出事前一天叠的,她用烧火棍在黄纸上画了朵歪歪扭扭的白芷花,说“哥要是走丢了,闻闻这个就能找到我”。
符角被火烧过,焦痕硌得我指腹生疼。
“她说过,记忆是魂的根。”我把残符按在胸口,银金火在皮下跳得发烫,“根断了,人就真死了。”
阿影擦了擦眼角的泪,她的笑比哭还涩:“可这是断情关。过不了,我们就和后面那些殉道者一样——”她侧了侧头,后面的雾里还飘着“陈丰”“阿影”们的低语,“成了规则的养料。”
我望着桥那头的血碑,碑上的字还在往下滴血,滴在桥面上就变成涟漪里的刀。
“我们为什么出发?”我问阿影,也问自己,“是为了查清安宁医院的秘密,是为了给老皮报仇,是为了让小芷在坟头听见我喊她一声‘妹妹’。”我捏紧残符,“这些,都是因为忘不掉啊。”
阿影的手指在我手背上轻轻一扣。
她的掌心有常年握枪磨出的茧,硌得我疼,却比任何温度都实在。
“孩童,坐桥心。”我把红绳孩童抱到桥中央,他的火种在胸口忽明忽暗,像盏风里的灯,“你的火最干净,给我们当锚。”他吸了吸鼻子,却没哭,只是把我的衣角攥得更紧:“哥,我攥着小芷的红薯呢。”
“惊云,雷火缠手腕。”我伸出手,惊云立刻凑过来,雷纹顺着我的手腕往上爬,绕住阿影的,又绕住孩童的。
雷火灼得皮肤生疼,可惊云的尾巴尖轻轻扫过我手背——它在说“我在”。
“痛觉共鸣链。”我摸了摸手腕上的雷纹,“只要一人痛,四个都痛。痛醒记忆。”阿影挑眉:“你倒会变废为宝。”她的指尖划过雷纹,火星子溅起来,“我烧山盟总部那天,疼得整宿没合眼——现在倒要谢谢这疼了。”
桥面的涟漪突然翻涌得更凶,小芷的脸开始模糊,像被人拿湿布擦过的画。
我咬咬牙,抬脚跨上石桥。
刚踩上第一块石板,脑门就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母亲的唠叨声、父亲的咳嗽声、小芷追着我要糖吃的笑声,全成了散在风里的沙。
我急得去抓,却只抓到一片空白——怎么会?
母亲的脸该是圆的,眼角有颗痣,她总说那是“福痣”;父亲的手该是粗的,指节上有常年搬货的老茧,他塞钱给我时总说“别让你妈知道”;小芷的红发带该是亮的,她总说“哥系的结最紧”……
“啊!”我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嘴里炸开。
痛,钻心的痛,像根针猛地扎进混沌的识海。
母亲的痣、父亲的茧、小芷的红发带,突然全回来了。
我喘着气,把小芷的红发带系在桥栏上——红布在风里飘,像团烧不熄的火,“我若忘了你,这带子替我记着。”
越往桥心走,撕扯感越强。
阿影的呼吸开始急促,她的雷纹链突然烫得惊人——她看见恋人在火里笑,她想忘,可那笑比刀还深;孩童的手在抖,他的火种忽明忽暗——他怕忘了小芷,怕忘了破庙里那口热红薯;惊云的雷纹崩裂了几道,它喉咙里的低吼变成呜咽——守门兽的血脉在和规则较劲,像头困在笼子里的小兽。
“疼吗?”我转头问他们。
阿影咬着唇点头,孩童吸着鼻子点头,惊云甩了甩脑袋,雷纹又亮起来。
“那就把疼烧进去。”我闭着眼,把小芷偷藏在糖罐里的水果糖、母亲把秋裤塞进行李箱时的唠叨、父亲蹲在菜市场角落数钱的背影,全翻出来。
每段回忆都裹着疼,像把把带血的刀,我抓着这些刀,顺着雷纹链往桥体里送——不是抵抗遗忘,是把回忆当炸药,炸了这破规则!
桥面开始震颤。
我听见石头裂开的声音,像古阵在尖叫。
它设这关是为了筛掉重情的弱者,可它没见过拿深情当刀刃的人——我们的痛,我们的念,我们刻在骨头里的舍不得,全成了捅向它的刀!
“咔嚓——”
一道裂缝从桥心炸开,露出底下的青石板。
上面刻着行古字,被血浸透的字迹却在发光:“情执不灭者,可踏虚步。”
阿影突然笑了,她的泪砸在雷纹上,溅起火星:“原来不是要我们舍,是要我们……”
“要我们证明,这些情,值得。”我拉着她的手,踩着裂缝往上走。
孩童举着火种跟在后面,惊云的雷纹裹着我们,像条会发光的尾巴。
刚踏出桥面,身后就传来轰然巨响。
回头看,断情关的石桥正片片坍塌,那些纠缠的回忆、要命的涟漪,全被埋进尘埃里。
新的阶梯在眼前展开,比之前更陡。
阶梯尽头,一座古庙倒悬着,飞檐上的铜铃被风刮得乱响。
庙门匾额写着“归真殿”,门缝里渗出熟悉的银金火光,像在呼吸,明灭,明灭。
惊云突然炸毛,雷纹“刷”地窜到头顶。
它盯着庙门,喉咙里发出警告似的低吼,雷光照出庙里影影绰绰的影子——好多“我”,穿着不同的衣裳,跪坐在蒲团上,手里都捧着朵灰莲。
他们念诵的声音混在一起,像团乱麻,可最深处那个“我”,慢慢抬起头。
他的脸和我一模一样,嘴角却扬着我从未有过的笑。
“欢迎回家……我自己。”
他的声音混在风里,撞进耳朵时,我胸口的银金火突然烧得更烈。
归真殿的门缝里,有什么东西在动,像在等我们走近,等我们揭开最后一层面具。
而风里,已经飘来灰莲的味道,甜得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