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疼醒的。
胸腔里像塞了块烧红的炭,每吸一口气都刮得肺叶生疼。
有冰凉的手指压在我颈侧,一下一下数着脉搏,指腹的茧蹭得皮肤发痒——是阿影。
她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带着体温,比我身上任何一处都烫。
心跳弱得像游丝。她的声音在抖,但还在跳。
我想抬眼看看她,眼皮却重得像压了块磨盘。
耳中传来细碎的雷鸣,是惊云。
那小崽子的尾巴扫过我手腕,雷纹裹着我的腰,热度透过衣料渗进来,像根拴着风筝的线,把我往人间拽。
轰——
大地突然像活物般起伏,我被震得轻颠,后脑勺磕在什么硬物上。
那石头凉得透骨,却有股温温的气往骨头里钻,顺着脊椎往上爬。
阿影低咒一声,我听见她扯动衣襟的声响,接着是符咒撕裂的脆响:承魂石......原来古庙地基刻的是这个。
嗷呜——
惊云突然低吼,湿热的鼻息喷在我脸上。
它用脑袋顶开阿影的手,雷火从脊背炸开,在我心口凝成层薄盾。
我能感觉到那层雷火在发烫,像道枷锁,把我快散架的魂魄往一处拢。
阿影的手指悬在半空,突然笑了声:傻虎,你不是护着他成地仙——你是要先让他活过来。
活过来。
这三个字像根针,扎得我残魂一颤。
我想起刚才那片焦土上,那朵小黑莲还在颤着花瓣学呼吸。
它太小了,小得像片被踩碎的灰蝶翅膀,可它每颤一下,我识海里就冒起股阴阴的痒——它在吃我的记忆。
哥......
孩童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我勉强掀了条眼缝,看见他蹲在我身侧,掌心的火苗正往上窜,金红的光映得他睫毛都在发亮。
那火苗不是单纯的热,是活的,像条小蛇似的往我眉心钻。
阿影突然按住孩童手腕,指尖泛着幽蓝愿火:别动。她凑近看我额头,呼吸扫过我皮肤,他识海在动......你俩的火种还连着?
孩童茫然摇头,可他掌心的火苗却突然拔高寸许,在我眉心烫出个小红点。
我疼得倒抽冷气,识海深处地响了声——是那丝没散干净的镜火。
阿影的手指搭上我太阳穴,愿火顺着她指尖渗进来,凉丝丝的:启道之引没断,这孩子的火种能当魂桥。她转头对惊云道,稳住外脉。又对孩童说,慢慢送,像喂小猫喝奶那样。
我听见惊云喉咙里滚出声闷哼,雷纹更紧地缠住我;孩童的手轻轻贴住我眉心,火苗软乎乎地钻进来,像根小羽毛扫过识海。
迷迷糊糊间,我听见自己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别让它......学会哭。
阿影的手顿了顿:
可我已经沉进识海了。
这里一片灰茫茫的,像被烧过的荒原。
风里飘着焦糊味,远处有团黑糊糊的东西在动——是那朵灰莲。
它比刚才大了些,花瓣上沾着血,正歪着看我。
我看见它花瓣上投着影:小芷扎着红发带跑过来,发带在风里飘成团火焰;妈端着糖醋排骨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面粉;老皮蹲在窗台上吱叫,尾巴尖不耐烦地晃——都是我最宝贝的记忆。
吱——灰莲突然发出老鼠叫,跟老皮一个调调。
它的花瓣展开,露出里面裹着的,可那小芷的眼睛是黑的,没有光。
它张开嘴,声音却像被泡湿的旧磁带:哥,抱。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不是我的记忆,是它偷的。
它在学,学我爱的人说话,学他们的动作,可它学不像,像个被线牵着的木偶。
我看见的手指尖在渗黑水,的围裙上沾的不是面粉,是血;的尾巴尖裂开道缝,露出里面蠕动的黑虫。
你在学人性。我开口,声音在识海里嗡嗡响。
灰莲的花瓣颤了颤,突然扭头看我,嘴角咧到耳根:痛是因为爱。它模仿着心核炸裂前的呢喃,那......笑呢?
我盯着它。
它的花瓣边缘开始渗出细小的触须,正往我残魂里钻。
我这才发现,它根本不是要杀我——它是要变成我。
用我的记忆,我的痛,我的爱,捏出个假的陈丰,然后取代我活在这世上。
你学不会。我突然笑了,人性不是捏泥人,是......是糖里拌着玻璃渣。
灰莲的花瓣猛地收紧,的脸扭曲成团:你骗我!
我没骗你。我想起妹妹的红发带,那是她十岁生日时妈用红布给她编的,她宝贝得睡觉都攥在手里。
后来她被......我喉头发腥,强压下涌上来的血,你看这个。我在识海里召出段记忆:我举着打火机,红发带在火里蜷成黑灰,小芷站在我面前哭,我却笑着说,这样就不会被坏人抓着发带了。
灰莲的触须突然疯狂往这段记忆里钻。
它的花瓣绽开,的哭声变得尖锐,摔了手里的盘子,的吱叫变成尖叫——它在吸收,吸收我笑里的泪,吸收我疼里的爱。
可它吸收得越多,花瓣抖得越厉害,像被扔进热油的虾。
你不懂。我盯着它扭曲的花瓣,真正的笑是带着眼泪的,真正的爱......我顿了顿,残魂里最后那点镜火突然烧起来,是能烧穿所有假货的。
镜火裹着我的残魂炸开来,灰莲发出刺耳的尖叫,花瓣一片片焦黑脱落。
我看见它核心里有团幽绿的光,那是心道种的残毒。
我咬着牙,把最后这点镜火全压上去,将它往识海裂隙里推:滚进去,永远别出来。
裂隙地合上,识海突然安静下来。
现实里的我猛地呛咳,惊云的雷纹地收紧。
我睁开眼,看见阿影的脸近在咫尺,她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睫毛上还挂着泪。
惊云的脑袋挤在我们中间,湿漉漉的鼻子拱我手心。
红绳孩童蹲在旁边,正用指尖戳我手背,小声说:哥的手变暖了。
我想笑,可喉咙里全是血。
阿影赶紧扶我起来,惊云的雷纹顺着我脊椎往上爬,像在给我梳骨头。
我望着头顶的天,金莲光束已经散了,可古阵残链还在,像条发光的河,从野人山一直淌到云里。
阶梯尽头的石门轮廓更清晰了,飞檐上的瓦当泛着青,像在等谁上去。
醒了?阿影抹了把脸,指尖还沾着泪,刚才你识海炸得跟雷暴似的,我以为......
它还在学。我打断她,抬手指向远处焦土。
所有人都顺着我手指看过去。
那片废墟上,灰莲正伏在碎石间,花瓣一张一合,像小孩学呼吸。
风里飘来半声笑声——是刚才红绳孩童的;飘来句——是阿影刚才喊惊云的;还飘来声鼠叫——像老皮在催我跑。
每吸一口气,灰莲的花瓣就亮一分,黑里透出点灰,像块没烧透的炭。
它在偷情绪。我喉咙发紧,哭、笑、怕......它在学怎么做个人。
阿影的脸瞬间冷下来,愿火在她指尖噼啪作响:我现在去烧了它——
我按住她手腕,它太小,烧了太便宜。我望着灰莲,它的花瓣又颤了颤,这次竟真的出口气,带起片碎叶,等它学像了......我要亲眼看它明白,人性不是偷来的,是拿命换的。
嗷——
惊云突然低吼,尾巴猛地拍在地上。
我感觉脚下的承魂石在震,古阵残链的光突然变亮,阶梯尽头的石门响了声。
阿影抬头看天,瞳孔缩成针尖:地脉......在抖。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
月光下,那道发光的阶梯正像活物般颤动,每一级古篆都在重新排列组合,像在拼什么密码。
石门后的云雾翻涌,隐约能听见钟声,清越得像落进深潭的玉。
灰莲的花瓣还在一张一合。
地脉的震颤还在继续。
我摸了摸胸口,银金火还在跳,和地脉的节奏一个样。
阿影握住我的手,她的愿火裹着我的,暖得像团化不开的蜜。
惊云把头搁在我腿上,雷纹在我手背烙下道印子,像朵小雷花。
红绳孩童爬到我旁边,把掌心的火苗凑过来,小声说:哥,它还在学心跳。
我望着远处的灰莲,又望着天上的阶梯。
地仙路的门,要开了。
而那朵偷情绪的小花,才刚学会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