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粗布，沉沉压在红旗公社的田野上。苏念桃推开家门时，煤油灯的光在门缝里晃了晃，映得她脸上的焦急愈发明显。她几乎是冲进屋里的，手指抖着拉开炕桌的抽屉——里面空荡荡的，那本裹着蓝布、记满错题的硬壳本子，连个影子都没有。
“娘，我错题集不见了！”苏念桃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发颤，赵秀兰刚躺下，闻言立刻披衣坐起，油灯被她拨亮了些，昏黄的光线下，女儿脸色苍白得吓人。
“啥？咋会不见呢？早上不还在这儿吗？”赵秀兰赶紧爬下炕，在抽屉里翻来翻去，又去摸箱子、扫炕席，连墙角的缝隙都没放过，“是不是你自己放忘了？再想想，有没有带出去过？”
苏念桃用力摇头，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没有！我早上特意放在这儿的，就怕背着沉。下午从公社回来，就直奔大队部领通知，回来就没见了！”
她猛地想起李伟下午的反常——主动要送她，又借口去玉米地拖延时间，那会儿她只觉得不对劲，却没往深处想。现在想来，他分明是趁她不在家，偷偷溜进来偷走了错题集！
“肯定是李伟！”苏念桃咬着唇，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他考得没我好，就嫉妒我，想让我没法复习……那本子上全是我总结的错题和解题思路，没有它，我去县里集训怎么办啊？”
赵秀兰也慌了神，拉着女儿的手急得直跺脚：“这杀千刀的！咋能干这种缺德事！走，咱现在就去他家要！”
“没用的娘。”苏念桃抹了把眼泪，声音里满是无助，“他肯定不会承认的，说不定早就把本子藏起来了。咱们去闹，反倒显得咱没理，还会影响集训的事。”
她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回本子，可玉米地那么大，黑灯瞎火的，去哪里找？万一李伟藏得深，或者明天又转移了地方，她这大半年的心血就全白费了。高考在即，每一分复习时间都宝贵，没了这本错题集，她的底气瞬间少了大半。
“那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赵秀兰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心疼得不行，“要不，咱现在就去玉米地找找？说不定他藏得不远。”
苏念桃点点头，擦干眼泪，抓起炕边的煤油灯：“走，去试试。”
母女俩刚走到院门口，就撞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陆沉渊背着一个竹筐，筐里装着刚砍的柴火，显然是刚从山上回来。他看到苏念桃红着眼圈，手里还举着煤油灯，不由得停下脚步，声音低沉地问：“怎么了？这么晚了要去哪儿？”
苏念桃没想到会遇到他，一时有些窘迫，别过脸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花的脸。赵秀兰急着办事，连忙说道：“沉渊啊，你来得正好！念桃的复习资料丢了，八成是被人藏到玉米地了，我们正想去找找。”
陆沉渊的目光落在苏念桃泛红的眼眶上，眉头微微蹙起：“什么资料？很重要吗？”
“是错题集，”苏念桃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我把所有易错的题型和解题方法都记在上面了，没有它，我复习就没了头绪，三天后还要去县里集训……”
话没说完，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可这件事实在太让她崩溃了。那本错题集，是她无数个深夜在油灯下一笔一划抄出来的，是她对抗高考的底气，现在却被人恶意偷走，那种绝望感几乎要把她淹没。
陆沉渊沉默了几秒，放下肩上的竹筐，接过苏念桃手里的煤油灯：“我跟你们一起去。玉米地黑，我熟路。”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苏念桃愣了一下，看着他手里的煤油灯，灯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平日里略显冷硬的线条，此刻竟柔和了些。
“这……会不会太麻烦你了？”苏念桃有些不好意思，她知道陆沉渊白天要上工，晚上还要帮家里干活，肯定累坏了。
“不麻烦。”陆沉渊摇摇头，已经迈步往外走，“早点找到，你也能早点安心复习。”
赵秀兰连忙跟上，嘴里不停地道谢：“沉渊啊，真是多亏你了！你这孩子，就是心善。”
陆沉渊没说话，只是脚步不停。夜色更浓了，风从田野里吹过来，带着玉米秸秆的清香和露水的凉意。苏念桃跟在他身后，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里莫名安定了些。
以前，她总觉得陆沉渊沉默寡言，不好接近。上次在河边帮她解围，她也只当是巧合。可这次，他明明和自己非亲非故，却愿意放下手里的活，陪她深夜去玉米地找资料，这份情谊，让她心里暖暖的。
玉米地就在村外不远，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陆沉渊举着煤油灯走在最前面，灯光在秸秆间穿梭，照亮脚下的路。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田埂的实处，时不时停下来，弯腰查看秸秆堆有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李伟要是藏东西，不会往深处去。”陆沉渊突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玉米地里显得格外清晰，“他怕黑，也怕麻烦，大概率就在靠近路边的几排。”
苏念桃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只知道李伟嫉妒自己，却没仔细想过他的习性。陆沉渊常年和村里的人打交道，心思显然比她细腻。
“对，他下午还特意说要去玉米地办事，肯定就在这附近。”苏念桃连忙附和。
陆沉渊点点头，加快了脚步，重点查看路边的秸秆堆。他的动作很细致，不像苏念桃和赵秀兰那样盲目地扒拉，而是先观察秸秆的排列——被人动过的秸秆，顶端的朝向会乱，底部也会有松动的痕迹。
走了约莫十几分钟，陆沉渊在一堆看起来格外蓬松的秸秆前停下了脚步：“这里不对劲。”
他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看了看，然后伸手轻轻扒开最上面的几根秸秆。蓝布的一角，瞬间露了出来！
“找到了！是我的本子！”苏念桃激动得差点叫出声，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错题集从秸秆堆里取出来。蓝布上沾了些泥土和草屑，可本子完好无损，她翻开一看，里面的字迹清晰依旧，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了下来。
“太好了！找到了就好！”赵秀兰也松了口气，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陆沉渊把煤油灯递过去，看着苏念桃小心翼翼地拍打着本子上的灰尘，眼神柔和了些。他能想象到，这个本子对她有多重要——他不止一次看到，她在油灯下看书到深夜，连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习题，那份努力，全村人都看在眼里。
“走吧，先出去。”陆沉渊说道。
三人走出玉米地，来到田埂上。夜风微凉，吹得人精神一振。赵秀兰看了看天色，说道：“桃儿，你跟沉渊在这儿歇会儿，我先回去给你们烧点热水，这么晚了，肯定都渴了。”
她说完，便急匆匆地往村里走，特意给两人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田埂上只剩下苏念桃和陆沉渊。煤油灯放在两人中间，昏黄的光晕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苏念桃手里还抱着那本错题集，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眼眶却依旧红红的。
陆沉渊看着她，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向来不擅长安慰人，平日里和人打交道，也多是沉默寡言。可看着她刚才哭红的眼睛，他心里竟有些不是滋味。
“别难过了。”憋了半天，陆沉渊才说出这么一句，声音有些生硬，“你那么努力，肯定能考上。”
这话很简单，甚至有些笨拙，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进了苏念桃的心里。这些天，所有人都夸她聪明，说她肯定能考上大学，可只有陆沉渊，提到了她的“努力”。
是啊，她不是天生就比别人聪明，只是比别人更努力罢了。那些深夜的苦读，那些反复琢磨的习题，那些藏在心里的不甘和期盼，终于被人看到了。
苏念桃抬起头，看向陆沉渊。灯光下，他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神真诚，没有丝毫敷衍。她突然觉得，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其实比谁都细心。
“谢谢你，陆沉渊。”苏念桃轻声说道，语气里满是感激，“如果不是你，我今晚肯定找不到本子，说不定……说不定就真的没法好好参加集训了。”
“举手之劳。”陆沉渊摇摇头，目光落在远处的田野上，夜色中，能看到村庄里零星的灯火，“李伟那人，心思不正，你以后多提防着点。”
苏念桃点点头，心里很清楚。经过这件事，她对李伟最后一丝情分也彻底没了，只剩下厌恶和警惕。
“其实，我想考省城的师范大学。”苏念桃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无比的坚定。这是她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自己的愿望，连父母都没仔细提过。
陆沉渊转过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上辈子，我没机会参加高考，一辈子都困在村里，看着村里的孩子因为没老师教，早早辍学干活，心里就特别难受。”苏念桃轻声说道，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这辈子，我想考上师范，毕业后当一名老师，最好能回咱们公社的中学教书，让村里的孩子都能有书读，不用再像我们一样，想读书都没条件。”
她没说“上辈子”的具体经历，只是含糊地带过，可陆沉渊却听懂了她话里的遗憾和期盼。他知道，苏念桃是个有想法的姑娘，不像村里其他女孩那样，只想着嫁个好人家过日子。她心里装着更长远的东西。
“挺好的。”陆沉渊认真地说道，“省城师范是好学校，你肯定能考上。”
又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苏念桃心里暖暖的。她知道，陆沉渊不是在敷衍她，他是真的相信她。
“其实我也挺怕的。”苏念桃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错题集，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高考竞争那么激烈，万一我考不上怎么办？万一……再出点什么岔子，像这次一样……”
上次摸底考，她考了公社第三，看似顺利，可背后却藏着李伟的算计。她不知道接下来的复习和考试中，还会遇到多少麻烦。
陆沉渊沉默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他的动作很轻，带着几分笨拙，像是怕惊扰到她。
“别怕。”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有我在。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告诉我，我帮你。”
苏念桃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灯光下，他的眼神坚定而真诚，没有丝毫犹豫。那一刻，她心里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安全感，悄然滋生。
以前，她总觉得高考这条路是自己一个人的战斗，只能靠自己硬扛。可现在，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孤单一人。
“嗯。”苏念桃重重地点点头，眼眶又有些发热，却不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感动。
田埂上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玉米秸秆的“沙沙”声，和煤油灯燃烧时的“噼啪”声。两人并肩坐着，没有再多说什么，可气氛却格外温馨。
苏念桃心里清楚，经过今晚的事，她对陆沉渊的印象彻底改变了。以前，他是村里那个沉默寡言、乐于助人的陆沉渊；现在，他是那个会在深夜陪她找资料、笨拙地安慰她、愿意为她撑腰的陆沉渊。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错题集，心里的斗志重新燃起。李伟的算计没能打倒她，反而让她更加坚定了考上大学的决心。她要好好复习，在县里的集训中提升自己，一定要考上省城师范，实现自己的愿望。
而陆沉渊，就坐在她身边，像一棵大树，默默为她遮风挡雨。
过了一会儿，赵秀兰提着一壶热水和两个粗瓷碗过来了：“沉渊，念桃，快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陆沉渊接过碗，给苏念桃倒了一碗，又给自己倒了一碗。热水带着淡淡的麦香，喝下去，浑身都暖和了。
“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陆沉渊喝完水，拿起煤油灯说道。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苏念桃说道。
“没事，夜里路滑。”陆沉渊坚持道，已经迈步往前走。
苏念桃只好跟上，赵秀兰看着两人的背影，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回到家，苏念桃把错题集小心翼翼地锁进木箱里，又在箱子上压了一块大石头，这才放心。
“沉渊，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苏念桃再次道谢，心里充满了感激。
“应该的。”陆沉渊摇摇头，目光落在她手里的集训通知上，“三天后去县里，需要帮忙收拾东西吗？”
“不用啦，我自己能行。”苏念桃笑着说道，脸上终于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到了县里，我会好好复习的，等我考上大学，一定给你报喜。”
“好。”陆沉渊点点头，眼神里带着期盼，“我等你消息。”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
苏念桃站在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暖暖的。她知道，从今晚开始，她的高考之路，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接下来的三天，苏念桃全身心投入到复习中。她把错题集重新梳理了一遍，又结合摸底考的情况，重点攻克自己的薄弱环节。李伟偶尔还会来串门，假意关心她的复习情况，眼神却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她的箱子，苏念桃只当没看见，对他愈发冷淡。
陆沉渊也会时不时来看看她，有时会给她带几个刚摘的野果，有时会告诉她公社里的消息，却从不多打扰她复习。每次看到他，苏念桃心里都会涌起一股暖流，复习的动力也更足了。
出发去县里的那天，天刚蒙蒙亮，陆沉渊就推着一辆自行车来到了苏家院门口。自行车是他托人从县城旧货市场淘来的，虽然有些旧，却擦得很干净。
“我送你去公社坐车。”陆沉渊说道，把苏念桃的行李架在自行车后座上。
“不用麻烦你，我自己去就行。”苏念桃说道。
“路远，骑车快。”陆沉渊不由分说，推着自行车就往外走。
苏念桃只好跟上，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陆沉渊骑得很稳，清晨的风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吹在脸上很舒服。苏念桃看着他宽阔的背影，心里充满了期待。
到了公社车站，去往县城的班车已经在等了。陆沉渊帮她把行李搬上车，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她：“这里面是几个窝头和腌菜，路上吃。到了县里，照顾好自己，有啥事就给公社打电话，我会去接你。”
苏念桃接过布包，心里暖暖的：“谢谢你，陆沉渊。”
“去吧，别迟到了。”陆沉渊笑着说道。
班车缓缓开动，苏念桃坐在车窗边，朝着陆沉渊挥手。陆沉渊站在原地，一直看着班车消失在路的尽头，才转身离开。
苏念桃看着手里的布包，又想起了那晚田埂上的对话，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考上省城师范，不辜负自己的努力，也不辜负陆沉渊的信任。
县里的集训，是她高考路上的重要一步。她知道，等待她的，不仅有更紧张的复习，可能还有李伟的继续算计。但这一次，她不再害怕，因为她知道，有人会在背后支持她，保护她。
她打开布包，拿出一个窝头，咬了一口，香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窝头，因为里面藏着温暖和期盼。
班车一路向前，驶向县城，也驶向她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