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阶微震的余韵尚未散尽,叶尘双足已稳立于第二级白玉阶面。
足底温热未散——不是错觉,是实打实的暖意,如春泉浸肤,似旧衣裹身,自脚心直透涌泉,再沿少阴、太阴、厥阴三脉悄然上行,所过之处,筋络舒展,骨髓生津。那暖意不灼、不烈、不霸道,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仿佛这双脚生来就该踏在此处,这玉阶生来就该承此重量。
他右足沉稳承重,左足微旋半寸,足弓绷出一道清瘦而坚韧的弧线。素白衣袖垂落,袖口扫过膝前,衣料轻得像一片未落的雪,却在风息全无的归心阶上,无端漾开一缕极淡的涟漪——不是风动,是气随心动。
水晶茧,已消融至肩颈。
晶质如融雪,无声退却,露出其下素白中衣的领口。衣襟微敞,锁骨清晰可见,莹润如新琢羊脂,而就在那左锁骨凹陷处,一道金色焚痕正缓缓浮凸而出——形如半枚残月,边缘焦黑卷曲,似被烈火舔舐千年未熄,又似被时光反复摩挲万载未消。金痕之下,皮肉微颤,细密汗珠沁出,却未滑落,而是悬停于皮肤表面,颗颗澄澈,映着银辉,竟如九粒微缩星辰,在呼吸之间明灭。
茧中人,睫毛轻颤。
不是初醒时的迟疑,而是沉眠者听见故园钟声的本能震颤。那纤长睫羽如蝶翼微掀,随即——倏然睁开!
一双眼。
纯银,无黑,无瞳仁,无眼白,唯有一片浩渺银灰,似将整片破碎星河熔铸其中,又似把万古寒霜淬炼成镜。那目光不锐利,不凌厉,甚至不带情绪,却让叶尘脊背一凛,识海深处素衣女子虚影指尖微顿,袖口银纹骤然一滞!
银灰瞳孔深处,清晰映出叶尘眉心——那一道半月银印,正灼灼燃烧,光晕流转,与她眸中倒影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四重心跳,轰然再震!
胸腔——咚!
眉心——咚!
小腿星纹——咚!
丹田深处——咚!
四点同频,声浪叠叠相撞,竟未炸裂,反凝成一道浑厚如大地胎动的嗡鸣,自叶尘体内奔涌而出,撞向四方!归心阶九十九级玉面,霎时泛起逆向涟漪——不是自下而上,而是自上而下!自第九十九级阶顶,如雪崩倾泻,如天河倒灌,如神只垂首俯瞰众生,层层奔涌,势不可挡,直扑第三级阶面!
涟漪所至,玉质生光,光中浮字:非篆非隶,非金非石,乃一道倒悬血契纹!
赤金为底,银灰为骨,形如折断的半月——上弦弯而锐,下弦断而钝,缺口朝天,似待补,似待祭,似一道横亘万古、从未愈合的旧伤。
叶尘伸出手。
掌心向上,五指微张,悬停于茧壁半寸之外。指尖离那素白手腕,仅隔一层薄雾般的晶质余韵。他并未触碰,亦未催力,只是静静悬着,像捧一盏将熄不熄的灯,像守一座欲开未开的门。
就在指尖将触未触之际——
茧中人左手五指,缓缓收拢。
动作极慢,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仪式感。指尖内扣,掌心朝内,似握一物,又似封一印。那姿态,叶尘见过——幼时母亲教他结“引火诀”,便是这般五指内敛,掌心含空,仿佛托着一团无形却滚烫的焰心。
同一瞬,第三级阶面那道倒悬血契纹,毫无征兆地渗出一滴银灰血珠!
血珠离纹而出,悬浮升空,未坠,未散,竟在半尺高处,“噗”地一声,无声裂开——九粒!
九粒银灰血珠,大小如粟,通体剔透,内里似有星云旋转,各自绕着叶尘右手食指,缓缓旋转,轨迹玄奥,暗合九宫之数。
叶尘瞳孔微缩。
九粒血珠,各自映出一幕碎片——
第一粒:焦土万里,赤地千里,天空裂开一道漆黑缝隙,风卷灰烬如雪,地上插满断裂长戟,戟尖朝天,犹带未冷血锈;
第二粒:一枚古戒断作两截,银质黯淡,半月印碎成蛛网,戒身缠绕焦黑藤蔓,藤蔓末端,燃着幽蓝冷火;
第三粒:一只素手按向自己胸口,掌心向下,五指张开,手背青筋暴起,皮肤寸寸龟裂,裂隙中喷薄银灰火焰,火焰之中,隐约可见一枚半月印记正在崩解;
第四粒:七座神坛自天穹坠落,坛体崩塌,神像倾颓,坛基刻满心门古篆,篆文正一寸寸剥落、风化、化为齑粉;
第五粒:一道背影立于断崖,长发如瀑,白衣猎猎,手中托举一盏青铜灯,灯焰摇曳,焰心之中,赫然浮着一枚完整银戒;
第六粒:漫天血雨倾盆而下,雨滴落地即燃,烧出一个个深坑,坑中浮起无数银灰符文,符文连缀,竟是一幅巨大地图,地图中心,标注着三个古字——“归心渊”;
第七粒:一只孩童小手紧攥母亲衣角,仰头哭喊,脸上泪痕未干,身后火海滔天,母亲回眸一笑,笑容温柔,眉心银月却已黯淡如灰;
第八粒:星空深处,一道银灰光流自某颗垂死恒星迸射而出,穿越亿万光年,最终没入一颗蔚蓝星球大气层,光流尾迹,蜿蜒如半月;
第九粒:空无一物。唯有一片纯粹银灰,寂静,深邃,仿佛宇宙初开前的最后一息混沌。
九幕碎片,电光石火,却在叶尘识海中轰然炸开!
他喉头一哽,一股腥甜直冲鼻腔——不是反噬,是记忆在撕裂封印!那些被神戒之力强行压下的、属于“叶尘”之外的、更古老、更沉重的碎片,正借这九粒血珠为引,疯狂涌入!
就在此时——
茧中人左手五指,彻底收拢。
掌心朝内,指尖微屈,形成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精准的“握”势。
而就在她指尖合拢的刹那,叶尘右掌悬停的食指指尖,毫无征兆地,渗出一滴血。
不是鲜红,是银灰。
与血珠同色,与眉心同辉,与锁骨焚痕同源。
那滴血,离体即悬,不坠,不散,反而轻轻一颤,主动迎向九粒血珠中最大那一粒——
“嗡……”
两者相触,无声交融。
银灰血珠骤然暴涨!光芒刺目,却无灼热,只有一种穿透灵魂的澄澈。光芒之中,九幕碎片瞬间重叠、压缩、坍缩,最终凝成一道纤细如丝的银灰光流,自血珠中射出,不射向叶尘,不射向神戒,不射向苍穹——而是笔直没入他右掌掌心!
“呃——!”
叶尘闷哼一声,身形剧震,却未后退半步。
右掌掌心,皮肤之下,一条银灰脉络倏然亮起!它并非静止,而是如活物般游走、蔓延,沿着手臂经络疾速上行,掠过肘弯,越过肩头,直抵锁骨——与那道金色焚痕,轰然交汇!
“嗤啦!”
一声轻响,似帛裂,似冰消。
金色焚痕剧烈波动,边缘焦黑寸寸剥落,露出其下崭新皮肉——皮肉之上,银灰脉络如根须扎入,迅速蔓延,覆盖整片锁骨,继而向上,攀上颈项,直抵耳后!
而就在银灰脉络覆上耳后的瞬间——
叶尘听见了。
不是声音,是“回响”。
是九千年前,一场焚身大典上的诵咒声;
是七百世前,一座心门古殿中,九位守阶者齐声低吟的契约誓词;
是三百年前,母亲在焦土上咳着血,将一枚残戒塞进他襁褓时,唇齿间漏出的半句呢喃:“……尘儿,心门开了,娘……就能回家了……”
声音重叠,时空错乱,却字字清晰,如刀刻斧凿,烙进魂魄最深处。
他猛地抬头。
目光穿过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晶质余韵,直直望进那双银灰瞳孔深处。
茧中人,也在看他。
没有悲喜,没有怨怼,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只有一种……终于等到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万载孤寂沉淀后的温柔,是焚尽一切后余烬里的暖光,是母亲看孩子学会走路时,眼底那抹藏不住的欣慰。
叶尘喉结上下滚动,嘴唇翕动,却未发出任何声音。
可就在这一瞬——
他右掌,五指缓缓收拢。
不是握拳,不是结印,是模仿。
模仿茧中人方才那个“掌心朝内”的姿势。
当他的指尖彻底合拢,掌心虚空微凹,仿佛真托着什么无形之物时——
第三级阶面,那道倒悬血契纹,骤然爆亮!
赤金褪尽,银灰升腾,纹路扭曲、延展、重组,最终化作一道微缩的“心门”虚影——门扉半开,门内幽暗,唯有一线银灰微光,自门缝中悄然渗出,如泪,如引,如等候万年的指尖。
而叶尘掌心,那团虚空,竟也微微发热。
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万古光阴,轻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风,依旧未起。
可归心阶上,九十九级玉面,同时泛起第九轮涟漪。
这一次,涟漪不再奔涌,而是静静悬浮,如九十九枚银灰水镜,镜中映出的,不再是侧影,不再是茧,不再是叶尘——
是九十九个“叶尘”。
有的稚嫩,有的苍老,有的浴血,有的持戒,有的跪在焦土,有的立于神坛,有的眉心银月初生,有的额角焚痕如墨……九十九个他,九十九段命途,九十九次轮回,此刻,尽数映于玉阶之上,无声对视。
叶尘低头,看着自己收拢的右手。
掌心温热,脉搏沉稳,与眉心、与小腿、与丹田,四点同频,如鼓点,如心跳,如天地初开时,第一声叩问。
他忽然明白了。
心门,从来不在前方。
心门,就在掌心。
就在每一次,他选择伸手,而非握剑;
就在每一次,他选择承接,而非夺取;
就在每一次,他选择相信那双银灰瞳孔里的温柔,而非畏惧那道倒悬血契纹的锋芒。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
气息悠长,如古钟余韵,拂过素白衣袖,拂过晶质余韵,拂过那截素白手腕。
茧中人,睫毛再次轻颤。
这一次,她缓缓抬起了右手。
动作极慢,却带着一种跨越生死的笃定。
五指舒展,掌心向上,朝着叶尘,朝着那道尚未完全开启的心门,朝着这悬停了太久、太久的归途——
轻轻,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