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会议中心里头，亮得晃眼，空气里混着香槟、香水味儿，还有那股子假惺惺寒暄的特有气味。穿着体面的各国代表、学者、记者挤了满堂，等着看花国摆下的这桌“文化大餐”。
黎鹤和沈傩像两道鬼影，悄没声儿地猫在二楼一块厚窗帘后头的死角里。从这儿往下看，整个主会场清清楚楚，连那个打灯最亮的演讲台都一目了然。
沈傩把周身的气息收得死死的，像块没了生命的石头，只有那双透过帘子缝往下看的金眼睛，烧着冰冷的火。
黎鹤心口跳得像打鼓，手心全是冷汗。他眼珠子死死钉在空着的演讲台上，又盼着那一刻，又怕得要死。
终于，在一片装出来的热闹掌声里，一个人影走上了台。
是祖明。
他穿了身改得挺括的花国传统样式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脸上甚至挂着点儿既客气又自信的笑。他看起来……日子过得挺滋润。比在巫族那时候带着书卷气的严肃样，更“光鲜”了。
黎鹤觉着身旁沈傩的气息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冰河底下猛地窜过一股暗流。
祖明站到话筒前，先是有模有样地用花国话和国际通语向台下致意，感谢花国政府给他这个“展示真正傩戏宝贝”的机会。他那声音透过喇叭传遍全场，清楚、顺溜，甚至带着股能煽惑人的劲儿。
然后，他开始了。
他身后的大屏幕亮起来，放着精心弄出来的片子。上面展示的，是黎鹤和所有巫族人都熟、却又陌生得扎心的“傩戏”。
他指着几张被故意弄得模糊、改过的古书插图，说那是花国古代“花神祭”和傩戏掺和在一起的“证据”。他放着那些包装得花里胡哨的“傩舞”视频，里头的舞者动作软绵绵，脸上笑嘻嘻，配着悠扬的小曲儿。
他把这说成是“傩戏里头表达对自然和美崇拜的欢快部分”，把里面驱邪、镇煞、跟天地死磕的沉重魂儿，全给抽了。他甚至亮出了一套所谓的“古傩谱”，可那上头的符号和记法半真半假，动作改得没一点力道，全是摆样子的花架子。
“傩戏，并不像某些封闭部落展示的那样，充满原始的、让人不舒服的暴力味道和神神道道的东西。”祖明的声音透着自信，甚至带了点居高临下的同情，
“它骨子里是先人对好日子的盼望和庆祝，是闪着人性光芒的艺术。而我所在的花国，正是接过了这份最纯粹、最向上的精髓，并且让它跟上时代，发出了符合现代人眼光的光彩……”
台下，不少外国来宾听得直点头，显然是信了这套被精心剥掉了所有“刺儿”的瞎话。
黎鹤听得浑身直哆嗦，牙咬得咯吱响。不要脸！黑白颠倒！他把巫族最金贵、用血和火炼出来的传承，改成了轻飘飘、专门讨好外人的玩意儿！
他忍不住扭头看旁边的沈傩。
她还是不吭声，但黎鹤能感觉到，她周身那收敛到极致的气息正在底下翻江倒海，像座快要炸开的火山被硬生生压上了千斤巨石。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关节捏得没了血色，微微发着抖。
祖明的演讲还在继续，越说越激动，好像自己真是在干一件多了不起的文化抢救大事。
“……所以，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和证据表明，巫族现在留着的那套，只是一种片面、僵化、甚至被弄歪了的傩戏分支。而真正的、完整的傩戏传承，它的根，在花国！我们呼吁国际社会承认这个事实，支持花国对傩戏的申遗，一起保护这份属于全人类的、美好的文化遗产！”
话一落，台下响起一阵被引导好的、热热闹闹的掌声。
可就在这片掌声里头，沈傩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无意识蹭了蹭攥得发潮的傩面碎片，那是祖明当年摔碎的那块，碎纹硌得指尖发疼。
然后，“呵。”一声极轻极轻，却冷得像冰锥子、清晰得能扎透所有吵嚷的嗤笑，突然响了起来。
声儿不大，却像按了暂停键，会场里那虚假的热乎气儿瞬间就破了。
掌声猛地停了。
所有人都懵了，愕然地找着声儿是从哪儿来的。
祖明脸上的笑僵住了，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但又赶紧压了下去。
只见二楼那厚窗帘子，没风自己就动了，慢慢往两边分开。
一道人影，一步一步从黑影里走出来，到了栏杆前头。
她扯掉不合身的外套，里面露着半旧的玄色短打，心口挂着的傩形玉佩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帽子随手扔在栏杆上——
金色长发披散下来，发尾还沾着点禁地的草屑；走出来时，脚踩在台阶上实得很，每一步都踩着傩舞‘踏地生根’的步点，袖口滑下去，露出手腕上那道护傩面时被邪祟划的旧伤，在灯光下像道醒目的疤，这哪是普通女人，是从巫族千年历史里走出来的‘活传承’。
她没故意放出什么气势，但那双从上往下看的金眼睛，像神明审视蝼蚁，带着老古董般的威严和毫不遮掩的冰冷怒意。
全场死静。所有镜头下意识地转向了她。
“祖明。” 沈傩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钻进每个人耳朵里，带着古老的调子和透骨的寒气。 “千年未见，你编瞎话的能耐，倒是见长。”
祖明的脸瞬间白得像纸，手里的话筒‘哐当’撞在演讲台边，线缠在指头上扯得发疼，他想拽回话筒，手忙脚乱间却碰倒了台上的水杯，水洒在假傩谱上，洇开了软乎乎的动作图，他往后退了半步，脚底下踉跄了一下，手忙扶住台沿，指节攥得发白，连嘴角的笑都僵成了抽搐，连之前梳得油光的头发都乱了两缕。
他看见沈傩心口的傩形玉佩，又瞥见她手腕的旧伤，嘴皮子哆嗦着，半天蹦不出一个字，那玉佩是他当年偷傩仪古卷时见过的、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那伤是沈傩为护傩面受的，他哪敢接话？
沈傩的目光扫过他，扫过台下那些傻了眼的外宾，最后落在那大屏幕上展示的、被改得面目全非的傩谱上。
她的声调猛地扬了起来，像炸雷一样，每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分量：
“你们篡改的、粉饰的、拿出来卖的，是个啥？” “禹步？”沈傩抬手比划着步点，脚尖点地、脚跟碾转，正是巫族传了千年的‘治水傩’真步，“是老祖宗在洪水里泡烂了脚、踩破了草鞋，一步一步踏出来的生路！
’禁咒？’她攥紧手里的傩面碎片，‘是先贤们拿自己的血混着朱砂，画在傩面上镇瘟疫，最后力竭死在祭坛前的约！’她每说一句，指尖的金光就极淡地闪一下，映得演讲台上的假傩谱发颤，真传承的劲儿，压得假东西抬不起头。
“是跟凶兽拼命、骨头碎了山河也不能变的‘镇魂鼓’！” “是我巫族传了千年、拿命去护的，血性和脊梁！”
她每说一句，祖明的脸就白一分，台下的骚动就大一分。
“把这些血泪史，改成讨好人的靡靡之音？” “把这些通天的重器，扭成没骨头的花把势？” “你们——”
沈傩的声音像卷着万古寒冰，轰然砸向整个会场：
“也配提‘传承’俩字？！”
死静里，只有记者的相机‘咔嚓’响了两声，又赶紧停了，没人敢再动；
前排的外国来宾皱着眉，手里捏着祖明刚发的假傩谱资料，指尖先戳了戳上面改得软乎乎的“禹步”图，又抬头瞅了眼沈傩刚才脚尖点地、脚跟碾转的实诚步点，两下对比着记。
然后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假傩谱的纸边，眼神从‘信’变成了‘疑’，还忍不住跟旁边人递了个“这不对啊”的眼神。
有个花国官员想抬手喊保安，却被沈傩扫过来的金眼睛钉在原地，手僵在半空；舞台灯光晃了晃，映得祖明惨白的脸更难看，他扶着台沿的手还在抖——这静不是空的，是真传承压得假文化喘不过气，是所有人都懂了：刚才祖明说的，全是编的。
只有沈傩那冰冷的怒意，像实质一样弥漫开，压得人喘不上气。
对峙，彻底摊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