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得像泼翻的墨汁,把巫族聚居地捂得严严实实。黎鹤拖着快散架的身子挪回自己那小屋时,半夜都过了。
筋肉还死犟地记着“捧”、“碾”、“承托”的发劲法子,弄得他端水碗时,手腕都不自觉地带着点“立心之傩”起手的弧度,差点把水扣自己一身。
他瘫在床上,却一点睡意没有。白天的情景一帧帧在脑子里倒带:沈傩冰凉精准的指令,自己笨手笨脚的挣扎,还有最后那句“勉强够上三成”……以及,那短得抓不住、似有似无的奇怪流动感。
是真的吗?还是累过头了的眼花?
他想找个人问问,可没人能问。老艺人或许懂傩舞,但未必明白这种玄乎乎的“感应”。至于沈傩……他立马掐了这念头,那位古神能少骂他两句就烧高香了,去问她这种摸不着边的感觉,纯属找不自在。
焦躁和一股挠心挠肺的好奇折腾着他。忽然,他眼神瞟见墙角一个木箱子,那是他以前塞零碎的地方。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扒拉起来。
没一会儿,他摸到一个冰凉、带裂口的铁疙瘩。
是他的旧手机,屏幕是上次沈傩为了逼他放下杂念摔的,蛛网似的裂痕里还卡着点祭坛的土渣;机身后盖的傩纹贴纸胶痕旁,还留着个小坑,是阿爷当年帮他换电池时,螺丝刀没拿稳磕的,阿爷还笑说‘这坑能帮你记着,啥时候都别丢了老根’;
机身上的划痕里,最深一道是逃难时护它撞在祭坛石墩上弄的,当时还沾着阿爷祭服上的麻线。
他按了下电源键,出乎意料,屏幕竟然弱弱地亮了一下,显出电量不足的红标闪了几闪,又飞快灭了。
充电器……他记得逃难时好像顺手塞进来了。又是一通翻,果然找到了充电线和一个小充电宝。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他接上电。
几分钟后,屏幕又亮了,居然顽强地开了机!
裂开的屏幕像道难看的疤,横在熟悉的界面上。黎鹤的手指头无意识划过那些早没用的软件图标,心里头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复杂滋味,像在摸一个早就远了的、轻飘飘的旧梦。
忽然,一个念头砸中了他。
他手指头发着颤,点开了相册。里头还残着些过去的照片和视频:族里热闹的吃饭场面、某个日落时的随手拍、还有……他之前因为好奇录下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傩戏片段,画质糙,晃得厉害。
他的心口忽然咚咚乱跳。
他深吸一口气,把手机靠墙角的瓦罐上摆好,调好角度,屏幕正好能勉强拍到屋子中间一小块空地。他站起来,忍着筋肉的酸疼,定下神,开始重复练习那“立心之傩”的前三式。
动作依旧僵硬,手腕旧伤扯得发疼,指节却硬绷着不敢弯,怕‘捧式’少了‘敬’的劲;分心看镜头时,汗滴砸在屏幕裂痕上,混着充电灯光晃眼,膝盖还蹭到地上的碎石子,渗了点血也没管,只盯着取景框怕动作出框,每步‘踏地’都踩得比平时重,震得脚底发麻。
微弱的充电灯光,晃得他眼晕,可他没停,每步‘踏地’都故意踩得比平时重,怕镜头拍不清动作的‘稳’。
一遍,两遍,三遍……
直到累得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他才喘着粗气停下,迫不及待地拿回手机。
点开刚录的视频。裂开的屏幕让画面支离破碎,他自己的影子在窄憋空间里动弹,看着更笨更可笑。他快进着,不忍细瞅,只想确认那感觉是不是眼花。
视频快到尾巴,就在他做完最后一个收势动作,累得弯下腰喘气的时候,镜头因为他动弹微微歪了,恰好对住了窗外,窗外只有一团化不开的浓黑。
可是,就在那片漆黑背景里,手机镜头好像捉到了一丝极弱的、淡金色的流光,一闪就没了,快得让人以为是屏幕的坏点或自个儿眼岔了。
黎鹤猛地暂停,倒回去,把速度调到最慢,死死盯住那块地方。
没看错!
他把视频调到最慢,眼睛快贴到屏幕上,裂痕挡住了大半,却能看清那缕淡金色流光:流光正好贴着他‘承托’的胳膊走,收势时闪了下,更奇的是,流光闪过的瞬间,手机听筒里飘出极轻的‘嗡’声,像跟那点力气共振,随即就没了;
流光淡得像晨雾,却能看清它绕着他练舞的位置转了小半圈,比屏幕裂痕的反光暖半分,绝不是坏点。
不是他发出来的。他很肯定自己身上没任何能亮的东西。
那是啥?
他心口狂跳,一个不敢信的念头钻进脑子:是灵性?是沈傩说的,沟通天地时可能引动的……那种力气?虽然小得可怜,但手机这种精密家伙,或许能逮到人眼难察觉的细微苗头?
正这当口,手机屏幕闪了几下,又彻底黑了,没电了。
黎鹤却顾不上了。他攥着那冰凉、屏幕裂开的手机,像攥着一块烫红的炭。
兴奋顺着指尖往心口窜,攥手机的手汗弄湿了机壳,连手腕旧伤都忘了疼,他摸了摸机身后盖的小坑,像在跟阿爷的念想碰了碰,眼眶有点热;
再放视频时,没看自己的笨动作,只盯着那圈流光,嘴里不自觉念出阿爷教过的傩舞口诀‘心要诚,劲才真’的手汗把机壳弄湿了,连手腕的旧伤都忘了疼;
这次没看自己的笨动作,只盯着那缕流光,心脏咚咚撞着肋骨,像要把连日的委屈、沮丧全撞出去,连呼吸都带着股甜劲。
所以……不是眼花?他付出的那些汗,那些枯燥到顶的重复,那些挨骂的委屈,都不是白费的?他真的,摸到了一丝那神秘力气的边儿?
虽然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虽然是通过这没想到的法子确认的,但这无疑是一剂最猛的强心药。
他再次看向那黑屏的手机,眼神已经不一样了。这手机以前是他的‘遮羞布’,躲在祭台后刷搞笑视频,存嘲笑‘踏地生根’的段子,还怕老艺人看见说他‘心不诚’,总把它藏在祭服最里面的口袋;
现在却敢把它摆在练舞的空地边,屏幕对着自己的动作,这俗物,早跟他的汗、他的傩舞、他没丢的老根,缠在一块儿了。
手机照出的不是他的笨动作,是他流的汗、熬的夜,还有那缕藏在动作里的、连人眼都难见的微光,照出了‘努力没白费’的实据。
窗外夜色还是浓得化不开,黎鹤却觉得,眼前好像亮起了一点微弱却真切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