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屋里因为“战兽傩”招数不同引起的短暂吵吵,在黎鹤拿出“两边都记下,动手见真章”的主意后,暂时压了下去。
可空气里还飘着一丝不大容易闻出来的紧巴味儿。想法上的杠头,往往比争利抢食更难掰扯。
老艺人自个儿还死盯着他画的那张“劈山式”草图,嘴皮子抿得紧紧的,花白眉毛耷拉着,显然心里并没全服气,那图里聚着他一辈子的信和师门的脸面。
沈傩虽说不再吭声,可微微扬起的下巴和周身那股不容商量的威压气儿,也说明她咬死了自个儿的记性绝对没错。
黎鹤觉出了这微妙的僵局。他知道,光记下来并存着只是应应急,要是不能往前推,这分歧回头还得成了挡道的石头。
他没急着催谁,而是走到长桌子前,拿了两张新糙纸和炭笔。他先转向沈傩,语气恭敬又实在:“老祖宗,请您再细细说一遍‘横扫式’的发力要害、步子怎么接、念头往哪儿引,越细越好。我得尽可能记全乎了。”
然后,他又看向老艺人,态度一样尊重:“阿公,也请您把‘劈山式’的窍门,再仔细讲讲。”老艺人听了,立马直起腰,手不自觉摸向腰眼,边比划边说:
“沉腰得往左侧压!”老艺人边说边撩起衣襟,腰眼上那道浅疤,那是二十年前教徒弟练劈山式,徒弟没控住劲,木棍砸在他腰上留的,还泛着淡红,他用指腹按了按疤:
“当年就因为沉腰偏了半寸,劲全泄了,还挨了一棍!”说着摊开掌心,老茧磨出一道斜纹,是常年握傩戏木杖劈砍的印子,杖头的纹路早嵌进茧里,他抓过个年轻队员的手按在自个儿掌心:“得攥紧棍,茧子磨到这份上,劲才不会从指缝漏!”
他这一动,把虚头巴脑的’正根’之争,拉回到了实在的技术层。两边见他认认真真,不是和稀泥,也暂时压住情绪,开始更细致地掰扯自己的理。
黎鹤趴在桌子上猛写,同时不忘用手机录音备份。他不仅记动作咋样,还把两边关于“为啥要这么发力”、“啥场面更合用”的说法也原样记下。
等两份详细的“说明”大概齐弄完,黎鹤直起腰,眼光扫过大伙儿,提出了下一步的具体打算:
“光记下来不够,咱得动真格的。”他清楚地说,“打今儿起,守傩队的日常操练,加上‘战兽傩’的环节。但不是只练一种。”
他看向队里几个悟性好、身子协调的小伙子:“你们几个,专练沈傩大人的‘横扫式’。务必往精里练,体会里头‘防着’和‘打软肋’的巧劲儿。”他又看向另外几个:“你们几个,练阿公的‘劈山式’。要练出那股子‘一力降十会’的猛劲气势。”
他最后看向所有队员:“剩下的人,两种都得知道个大概,初步上手。咱要看的,不是在练功场上哪个花哨,是在真刀真枪干的时候,对着不同的邪祟,哪招更管用、更省力气、更能护住自己和伙计!”
这安排,既给了两位“老资格”面子,又无形中把他们放在了个比试的台子上。输赢不靠嘴皮子,靠动手见真章。
沈傩微微挑了挑眉,好像对这种“试试看”不咋表态,可没反对。她对自个儿的记性和打法有着绝对的底气。 老艺人则深吸一口气,眼里冒出火苗:“好!就让娃们练练看!老祖宗传下来的玩意儿,指定差不了!”
练功场上,很快就出了稀奇景:一部分队员练着活泛刁钻、侧重闪转腾挪的“横扫式”,练横扫的小伙转腰慢了,胳膊甩得太开,沈傩走过去,指尖沾着点禁地的松针,轻轻点在他腰侧第三根骨缝上:
“这儿得先动,是卸劲的根”那是她当年挡战兽尾巴时,被扫中后悟到的发力点,又掰了掰他的胳膊,把肘关节往回收了半寸:“甩太开,邪祟咬你胳肢窝时躲不开”,说着慢动作示范,转腰时腰侧肌肉绷紧的弧度,跟她当年躲战兽尾巴的姿势一模一样,指尖淡金流光极轻闪了下,帮小伙找着了转腰带胳膊的劲。
是用这种“细处纠正”的方式,帮队员把招练对。
黎鹤没光站着看,他自己也扎进去练,黎鹤练横扫式时,转腰太急,后腰旧伤,上次打邪祟撞在树桩上的疤被扯得发疼,差点摔趔趄。
扶着膝盖喘气时,才琢磨透‘转腰带胳膊’不是俩动作一块儿使劲,是腰先转半圈,劲顺着腰传到胳膊,像‘甩鞭子’;
练劈山式时,木棍砸在稻草假人上,震得虎口发麻,腰腹发紧得发疼,才懂老艺人说的‘沉腰贯劲’,之前光用胳膊劲,劈到第三下就软了,后来试着把横扫转腰的‘顺劲’掺进去,腰腹先沉住,再劈出去,居然能连劈五下不软!他拍着队员的肩笑:“劈山得要猛劲,可掺点横扫的顺劲,省力气还稳!”
他在练歇的空当,把自个儿的体会跟大家叨咕:“大伙儿别光觉得是练两样不同的招。练‘劈山’的,可以琢磨琢磨咋把那股猛劲儿揉进‘横扫’的灵巧里;练‘横扫’的,也可以寻思咋在自个儿的招里添上一下定乾坤的狠劲。它们 不是对着干的,是能互相补台的!”
他这话,像道亮光,照出了另一条路。练劈山的阿强,胳膊粗力气大,却总被假人‘偷袭’身后,凑到练横扫的小宇跟前:
“你教我转腰防身后呗?刚才假人从侧边扑过来,我劈完收不回劲,差点被撞着”。
小宇也拉着阿强:“你教我沉腰贯劲!我横扫总打不疼假人,要是有你那劈山的劲,一下就能扫透!”俩人对着假人试。
阿强劈完立马学小宇转半圈,挡住了身后‘偷袭’;小宇横扫时掺了沉腰劲,木棍扫得假人稻草乱飞,旁边队员看了也跟着学,有的劈完加个横扫的转身,有的横扫前先沉腰攒劲,训练场的招式慢慢没了‘纯劈山’‘纯横扫’的界儿。
黎鹤的调和,不是简单的各打五十大板,也不是愣选一边。他搭了个公平的“校验场”,把嘴皮子上的争抢,变成了动手效果的较量。同时,他又引着大家看见合在一块儿的可能。
他不再只是个传话的或者光会下令的。黎鹤蹲在训练场边,手里的糙纸记满了笔记,左边画着‘劈山式改进点’:“补横扫转腰防偷袭、掺顺劲省力气”,旁边标着阿强的名字。
右边写着‘横扫式优化’:“加劈山沉腰攒劲、缩短甩臂距离增稳”,记着小宇的尝试;他还时不时喊停,让试成功的队员给大伙儿演示:
“阿强你再劈完转个腰,让大伙看看咋防身后!”他的调和不是光说‘互补’,是记着每个人的短板、看着每回尝试的效果,把‘古老记性’拆成后辈能学、能用、能掺在一块儿的小细节——这桥不是空的,是用笔记、试错、手把手教搭起来的。
吵吵没立马消失,可已经变成了一股积极的、等着验货的劲头。
石头屋里,记录还在继续;练功场上,汗珠子照样在甩。
可那味儿,已经从顶牛的僵着,悄悄变成了带着盼头的比试和探路。
黎鹤站在场边,看着两路风格迥异的战舞在日头底下操练,心里头又平又定。
他知道,真正的说法,终归得战场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