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的狠练,在这帮年轻守傩队员身上刻下了深印子,酸胀的膀子、磨破的手掌、叫汗沤透了好几回的衣裳。
可更深的变样,发生在他们眼神和喘的气儿里头。那不再是愣头青的莽撞或者光知道怕,多了点沉静的力量味儿,还有对练的每个基础动作背后意思的模糊明白。
日头西沉,把天边云彩烧成一片壮烈的金红,像化开的铜水淌在天上。训练暂歇了,可黎鹤没让队员们散。
他站在队伍前头,眼光扫过一张张累却硬挺的脸,声儿稳当有劲:“这几天,大伙儿遭罪了。咱学了咋使劲,记下了步法,听懂了老古话。可你们知不知道,咱为啥要学这些?咱拼死要守的,到底是个啥?”
他转过身,指指身后在暮色里显得特别肃穆苍茫的傩神祠。
“不单是为了喘气儿,不单是为了护住房子和粮食。”他的声儿在黄昏里传开,带着一股子庄严意思,“咱要守的,是睡在里头、关系咱族死活的傩神骨。是流在里头、驮了千年老祖宗感情和念想的生魂之力。是咱为啥是巫族的——魂!”
队员们憋着气,眼珠子齐刷刷盯向傩神祠,眼神变得贼专注和敬畏。连日的操练和老艺人的掰扯,让他们对这答案的体会,比以往深了不知多少。
“眼下,”黎鹤的声儿猛地一扬,像刀出了鞘,“乐意拿这副身子、这颗心、这个魂,立誓护住咱族根子的,跟我进祠!”
他头一个转身,大步走向傩神祠。队员们半点没犹豫,紧跟在后面,步子又硬又齐。
祠里头,光线暗沉,只有几根粗牛油火把在墙洞里烧着,跳动的火苗把众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画满老壁画和刻痕的墙上,好像跟无数先人的影子叠在了一块儿。空气里混着香烛和年月积下来的特有味儿,压得人不敢大声喘气。
沈傩和老艺人已经在那儿了。沈傩还是一身玄衣,静立在祭坛边上,金眼睛在火光照着下,像两盏古灯,平静地看着走过来的年轻人。
老艺人手里攥着根长香,香是用祖传的柏木香末搓的,香头沾着点朱砂,是他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说‘等巫族娃子们真懂“护根”不是喊口号了,再点这香’。
他上前插香时,指腹老茧先蹭了蹭香头的朱砂,朱砂是师父临终前亲手沾的,早沁进香纹里,再蹭过祭坛上‘承魂’的密纹,手微微发着颤——
不是怕插歪,是想起师父当年说“等娃子们懂护根”时的眼神,香却插得极准,正好对着傩神骨悬着的正下方,一缕青烟笔直往上冒,他下意识屏住呼吸,直到烟没歪,才轻轻舒了口气。
混着祠堂里的香烛味,像在跟老祖宗报信。他转过身,对着大伙儿,苍老的声儿这会儿却亮堂清楚,带着一种穿过千年的仪式感:
“孩子们,今儿个,不比平常。今儿个的话,得拿心血当约,拿魂魄作证。一旦出了口,就是说你们自愿把这身皮囊、这条命,跟咱巫族的根脉死死绑在了一块儿!再没回头路!你们,可想透彻了?”
“想透彻了!”三十个声儿,半点磕巴不打,拧成一股硬邦邦的声浪,在祠堂里撞来撞去。
“好!”老艺人重重点头,眼里含着泪,却带着顶天的自豪,“那就举起你们的右手,攥紧拳头,抵在心口窝!跟着我念!”
队员们同时举拳,把磨破的掌心抵在左胸口,最腼腆的那个队员,掌心抵到疤时,指尖不自觉抖了一下,想起当时队友喊“小心”的声儿;
另个队员指缝里沾着训练时的傩面木粉,木粉混着汗粘在胸口衣裳上,他攥紧拳,把木粉往掌心压了压,像要把“刻傩面、守神骨”的事儿捏在一块儿……
汗湿的手把心口衣裳浸出湿痕,能清清楚楚摸到自己的心跳,也能感觉到身边队员胳膊蹭过来的温度,气儿烫得胸口发颤,却没一个人含糊。
老艺人深吸一口气,用老的、像唱古歌似的调子,一字一顿,郑重地领着起誓:
“以吾血脉,”
“以吾血脉,” 众人齐声跟着,声儿还嫩,却认真的很,像要把这几个字刻进魂里头。
“承傩之魂;”
“承傩之魂;” 声儿汇到一块,变得更响,带着明明白白的担当。
“以吾之身,”
“以吾之身,” 拳头抵着心口,像在做最郑重的抵押。
“护傩之骨!”
“护傩之骨!”最后四个字砸出来时,三十个声儿拧成一股绳,正好赶上火把‘噼啪’炸了个火星子,火苗猛地窜高,映得墙上先人的壁画好像动了动;
祠堂里的空气突然沉了,悬着的傩神骨微微泛出淡金微光,飘在香上的青烟绕着神骨打了个圈——那股气儿不是虚的,是傩神骨里的生魂之力在呼应,是先人的念想在应和,每个人都觉出心口发暖,像被啥东西轻轻托了一下。
黎鹤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口涌向胳膊腿,那不是力气涨了,是一种精神上的共鸣和往上走。他环顾身边这些一块儿立誓的伙计,头一回这么清楚地感觉到,他们不再是散沙子,而是一个真真正正的、有着共同魂儿和目标的整疙瘩!
就这当口,一直闷声旁观的沈傩,慢慢走了上来。
沈傩扫过队员们抵在心口的拳头,看见最腼腆的队员攥着拳,指节发白,她眼尾动了动;
扫到黎鹤时,目光停在他抵在心口的拳头,黎鹤手里攥着祖明密信的一角,金眼睛里映着傩神骨的微光,也映着黎鹤亮得吓人的眼神。
她抬手极轻地蹭了蹭自己心口的傩形玉佩——指尖碰着玉佩上祖上传下的旧纹,然后才点头;点头时,周身淡金流光先极轻扫过最腼腆队员攥紧的拳,再扫过黎鹤的肩膀,在扫到黎鹤攥密信的手时,流光顿了半秒,才轻轻飘开,像在拍黎鹤的肩,也像在对所有队员说“你们的劲儿,我接着了”。
祂没说话。
可那个动作,那个眼神,比啥夸赞都沉。
那是一种点头。 一种交托。 一种近乎平起平坐的打量。
好像在说:“你,还有他们,开始有个模样了。”
黎鹤迎着沈傩的目光,心口咚地撞了下,手里攥着的密信角硌得掌心发疼,祖明的信还在,线索就没断,身边队员的肩膀又轻轻蹭了他一下。
那股力量感不是虚的,是沈傩流光扫肩的暖,是队员蹭过来的踏实,是怀里密信沉甸甸的念想,他忽然懂了,这领头的不是啥位置,是得护着身边这些带伤的兄弟、护着神骨里的魂、护着祖明留下的线索,把这摊事扛到底。
火苗跳着,把誓言和点头,一块儿刻进了这个不平常的黄昏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