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门那封言辞急切的召唤信,如同在胡老扁平静的心湖中投入了一块巨石。他枯坐静室整整一夜,灯火未熄,脑海中两个念头激烈交锋,直至天光微亮,窗外传来早起的鸟儿啁啾声,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师门恩重,传承危急,他身为弟子,绝无置身事外之理。医馆与病患固然重要,但若宗门倾覆,这身医术、这济世的根基又将何存?更何况,信中提及那“古墓遗泽”竟与宗门秘辛有所牵连,这更让他无法袖手旁观。
他必须立刻动身!
清晨,医馆刚开门,胡老扁便将阿强、福生以及柳月娥唤至跟前。他神色凝重,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信交给阿强。
“阿强,为师需立刻远行,处理一桩极其紧要的私事,归期未定。”胡老扁语气沉肃,“这封信,你亲自送往中医公会的陈老先生处,请他看在往日情分上,在我离开期间,对医馆多加照拂。若有重症急症,可请他或他推荐的几位名医代为出诊。”
他又看向福生:“福生,你心思细,我不在时,馆内药材出入、账目收支,由你暂代管理。赵家坳那边的药材供应,需按时结算,不可拖欠。”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低眉顺目、抱着孩子的柳月娥身上,沉默片刻,道:“柳姑娘,医馆后院,还需你多看顾。慎远体弱,我已将调理方子交给了阿强,他们会按时煎药。若有急事,可寻阿强、福生商议,或去求助陈老先生。”
他的安排简洁迅速,却条理清晰,显然已深思熟虑。阿强和福生虽满心疑惑与担忧,但见师父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也不敢多问,只是重重应下。柳月娥更是低声称是,将怀中的孩子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胡老扁没有再多做解释,也未曾携带多少行李,只背上了那个从不离身的枣木药箱,里面除了常用的银针、艾绒和几样急救丸散,更深处,则藏着那几卷来自古墓的医典抄本以及师父的亲笔信。他换上了一身更便于远行的深灰色布衣,拒绝了阿强想要陪同的请求,只身一人,如同寻常赶路的旅人,悄然离开了这间凝聚了他无数心血、也承载了太多恩怨情仇的医馆。
按照师父信中所指,他一路向南,跋山涉水,专挑人迹罕至的小路而行。越是接近皖南地界,山势便愈发险峻奇崛,云雾缭绕,人烟稀少。凭借着记忆中依稀的路线与信中所留的隐秘标记,他终于在离开上海后的第十日,抵达了一片被原始森林覆盖的群山深处。
在一处看似毫无路径的绝壁之下,胡老扁依照师门旧规,以特定的节奏,吹响了一枚随身携带的、看似普通的骨哨。哨音清越,在山谷间回荡,穿透浓密的雾霭。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绝壁上一丛茂密的藤蔓后,传来机括转动的轻微“扎扎”声,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缝隙,悄无声息地滑开。一名与之前送信汉子打扮相似、眼神同样精悍的“隐鳞”弟子,默然出现,对着胡老扁微微颔首,示意他跟上。
穿过那条幽暗而曲折、布满了天然与人工巧妙结合的机关陷阱的秘道,眼前豁然开朗!仿佛穿越了某种无形的屏障,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呈现于眼前——这便是青囊宗的根基所在,“忘机谷”。
谷内气候温润,与外界的深秋萧瑟截然不同。奇花异草遍布,药田阡陌纵横,溪流潺潺,亭台楼阁依山势而建,古朴而雅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而纯净的药香,深吸一口,便觉心旷神怡。然而,与这宛如世外桃源的景致格格不入的,是谷中弥漫的那股压抑而紧张的气氛。往来遇到的弟子们,虽依旧各行其是,采药、晾晒、捣炼,但个个面色凝重,行色匆匆,彼此间交流也极少,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
胡老扁被直接引至山谷最深处,一座背靠千仞绝壁、完全依山开凿而成的巨大石殿——“济世殿”前。这里是青囊宗议事、传承的核心重地。
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几盏长明灯跳动着豆大的火焰,映照着四壁之上雕刻的无数繁复人体经络图、草药图谱以及先贤行医济世的浮雕,充满了古老而神秘的气息。大殿尽头,一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枯瘦、身着玄色麻布长袍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仰望着墙壁上一幅巨大的《青囊祖师采药图》。正是胡老扁的师父,青囊宗宗主,“回春叟”墨守仁。
“师父,不孝弟子胡青囊,奉命归来。”胡老扁在殿中站定,对着那背影,撩起衣袍,恭敬地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
墨守仁缓缓转过身。十年未见,师父的面容愈发苍老,皱纹如同刀刻,但那双眼眸,却依旧清澈锐利,此刻更深处,蕴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忧愤与疲惫。他目光落在胡老扁身上,仔细端详片刻,微微颔首:“起来吧。十年风霜,倒是未曾磨去你眼中这份医者的澄澈。很好。”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熟悉的威严,却难掩其中的一丝沙哑。
“师父,信中言及宗门危局,不知……”胡老扁起身,急切问道。
墨守仁抬手打断了他,目光扫向大殿一侧的阴影处,沉声道:“既然都来了,也不必藏头露尾了。渊儿,你也出来吧。”
阴影中,脚步声响起,一名年约三旬、身着锦蓝色长衫、面容与墨守仁有五六分相似,但眉宇间却多了几分阴鸷与桀骜之气的男子,缓步走出。正是墨守仁的独子,胡老扁的师兄——墨渊。
“师弟,别来无恙。”墨渊嘴角扯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在胡老扁身上扫过,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一丝隐晦的敌意,“听说师弟在上海滩混得风生水起,‘神医’之名,如雷贯耳啊。只是不知,这十年在外,可还记得师门的规矩,可还认得我这不成器的师兄?”
胡老扁心中微沉,墨渊师兄与他素来不睦,此人天赋极高,于医术一道确有独到之处,但性情偏激,功利心重,一直认为师父因循守旧,限制了宗门发展。看来,师门如今的“危局”,恐怕与这位师兄脱不了干系。
“师兄。”胡老扁依礼拱手,语气平淡。
“好了!”墨守仁冷哼一声,目光如电,扫过两人,“今日召青囊回来,不是听你们叙旧斗嘴的!关乎宗门存亡传承的大事,都给我收起那些小心思!”
他走到大殿中央的石案前,案上摊放着一卷色泽古旧、边缘已有残破的皮质卷轴,上面以古老的篆文写着四个大字——**《青囊经·下卷》**!
胡老扁瞳孔一缩!《青囊经》乃是青囊宗至高无上的医道圣典,据传为祖师爷亲撰,蕴含医道终极奥秘。宗门历来只传承上卷与中卷,而下卷,据说是记载了诸多逆天续命、鬼神莫测之禁忌医术,非宗主及德行、医术皆至化境者不得参阅,早已失传数百年!难道……
墨守仁指着那皮质卷轴,声音沉痛而愤怒:“一个月前,守护‘藏经洞’的弟子发现,祖师爷亲手封存的《青囊经·下卷》封印,被人以诡秘手法强行破开,经卷……失窃了!”
“什么?!”胡老扁失声惊呼!宗门至宝失窃!这简直是塌天之祸!
墨守仁的目光猛地转向墨渊,厉声道:“而所有证据,包括藏经洞内残留的药粉气味、被破坏的机关手法,皆指向一人——墨渊!你还有何话说?!”
墨渊面对父亲的质问,竟毫无惧色,反而上前一步,昂首道:“不错!经卷是我取走的!”
“逆子!你……”墨守仁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说不出话来。
“父亲!诸位长老!”墨渊环视大殿(胡老扁这才发现,殿内阴影处,还默然端坐着几位须发皆白、面色沉重的宗门长老),声音激昂,“我此举,并非为了私利,而是为了打破宗门千年来的陈规旧矩,为了青囊宗的未来!”
他指着那空荡荡的卷轴存放处,慷慨陈词:“《青囊经》下卷,记载无数精妙医术,其中或有风险,但亦有大机缘!为何一定要将其束之高阁,视为禁忌?如今外界西医东渐,势不可挡,我传统医学若再固步自封,死守那些不合时宜的规矩,迟早要被淘汰!唯有开放典籍,精研进取,融会贯通,方能使我青囊宗医术发扬光大,立于不败之地!”
“荒谬!”一位长老忍不住拍案而起,“下卷所载,多是逆天而行之术,稍有不慎,非但不能救人,反会酿成大祸,害人害己!祖师爷立下严规,正是为此!你私自窃取,已是重罪,还敢在此巧言令色!”
“长老此言差矣!”墨渊争锋相对,“医术本无善恶,关键在于用之何人,如何用!因噎废食,岂是智者所为?我研究下卷月余,已有所得,若能推广,必能救更多濒死之人!父亲,诸位长老,时代变了!若我们再不求变,这忘机谷,迟早会成为我青囊宗的坟墓!”
“你所谓的‘求变’,就是勾结外人,觊觎宗门秘传吗?!”墨守仁猛地将一封信摔在石案上,正是胡老扁收到的那种竹筒信,只是火漆已被拆开,“这封你与‘百草门’暗中往来的密信,你又作何解释?!百草门与我青囊宗理念不合,争斗数百年,你竟想引狼入室,将宗门秘典与他们‘共享’?!”
百草门?!胡老扁心中再震!那是另一个传承悠久的医道宗门,与青囊宗一重“精”(精深),一重“博”(广博),理念迥异,历史上摩擦不断。墨渊师兄,竟然暗中与他们勾结?
墨渊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冷笑道:“百草门虽与我有旧怨,但他们的‘万物皆药’理念,正可补我宗之不足!合作共赢,有何不可?总比守着这些故纸堆,坐以待毙强!”
大殿之内,顿时吵作一团。以墨守仁和几位长老为首的“守旧派”,坚持祖训不可违,谴责墨渊背叛宗门,必须追回经卷,严加惩处。而墨渊则联合了少数几位对现状不满的年轻弟子和执事,形成“革新派”,激烈抨击宗门规矩陈腐,要求开放典籍,变革图存。
双方争执不下,气氛剑拔弩张。
胡老扁站在中间,看着这昔日清修之地竟沦为争吵的战场,看着师父那痛心疾首的模样,看着师兄那近乎偏执的狂热,心中一片冰凉。他终于明白,师门所谓的“危局”,并非来自外敌,而是源于内部这激烈的理念冲突与传承之争!
这不仅仅是《青囊经》下卷的归属问题,更是关乎青囊宗未来道路的选择!
而他这个被突然召回的“外援”,又该如何自处?该站在哪一边?
墨守仁猛地一拍石案,声震大殿:“都给我住口!墨渊,你窃取宗门至宝,勾结外敌,已是叛宗之罪!按门规,当废去武功医术,逐出师门!你若此刻交出经卷,迷途知返,尚可从轻发落!”
墨渊闻言,脸上最后一丝伪装也彻底撕去,露出狰狞之色:“逐我出师门?就凭你们这些老顽固?经卷在我手中,其中的奥秘我已参悟部分!青囊宗的未来,应由我来主导!你们若执意阻挠,就别怪我不念父子、同门之情!”
他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传来数道强横的气息!显然,他并非毫无准备而来!
传承之争,已至图穷匕见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