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掌柜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粗布衣衫,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岁月的沧桑。
但此刻,他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古井深处映出的寒星,深邃、平静,却又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威严。
他先是看了看满地狼藉——碎裂的窗棂、龟裂的墙壁、崩坏的地板,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目光落在姜承身上。
“年轻人,”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火气何必这么大?修行之人,当明心见性,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执意杀伐,与那凭本能行事的凶妖何异?”
姜承脸色一变,他虽偏激,却不傻,方才老掌柜那一声叹息便破去他凝聚的雷法,已显露出深不可测的修为。
他持剑的手微微收紧,沉声道:
“前辈是何人?为何要阻拦我斩妖除魔?此间妖气弥漫,鬼影森森,此人更是气息混杂,非人非妖,分明是人妖汇聚欲行不轨!我姜承一生,立志荡尽天下妖邪,绝不容情!”
“斩妖除魔?”
老掌柜嗤笑一声,那笑声中却带着无尽的苍凉与嘲讽。
“你口中的妖,可是指她们?”
他油灯微抬,昏黄的光晕掠过红袖、莲心、玄花,最后在婉清灵体隐约浮现的位置顿了顿。
“这狐妖,媚骨天成,姿容艳丽,虽元阴已失,其精华却在这年轻人体内;观此女周身清气环绕,虽偶有杀伐之气,却无冤孽缠身,反倒是……嗯,竟有一丝微薄的功德金光护体,想必是曾行过善举。”老掌柜目光如炬,竟一眼看穿了红袖根底。
红袖闻言,娇躯微震,眼中闪过一丝羞涩与复杂。
“这半人马之身的姑娘,气息纯净,来历坎坷,无奈之下方有此形,虽亦与这年轻人相合,但也是情非得已;且此身乃是天地所钟的灵秀之物,何来邪祟之说?”
莲心微微含羞颔首,长枪收起,周身自然之力平和流淌。
“这花狗精,乃灵畜悟道化形,心思单纯,亦与这年轻人有身心之交,也是一心护主,染这年轻人精气而化形为人,虽有妖气,却纯净无垢,不曾沾染血腥。”
玄花所化的花狗低呜一声,摇了摇尾巴,收敛了敌意。
“还有这位鬼道姑娘,”老掌柜看向婉清隐匿的方向,“魂体凝实,怨气已消,执念虽在,但与这年轻人神交已久,却无害人之心,反倒有庇护之意。
至于这位小友……”他最终将目光落在我身上,仔细端详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阴阳交汇,生死轮转之意……古怪,当真古怪。
非道非魔,非妖非鬼,却隐隐合乎某种……先天至理。
你身上人气鼎盛,绝非妖邪附体夺舍,反倒是这些姑娘们的气息,与你阴阳交融互补,形成一种奇妙的平衡。”
他顿了顿,看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姜承,缓缓道:
“老夫在此开店数十年,暗中观察尔等已有片刻。
她们虽是异类,却身无杀孽戾气,更无淫邪之态,反倒隐隐有浩然正气护体。
姜承,你嫉恶如仇是好事,但若因此蒙蔽双眼,是非不分,妄造杀孽,屠戮良善,那与你憎恨的邪妖恶精,又有何区别?”
“自天地初开,阴阳二气交感而造化众生,万物生灵,皆有其灵根道性,修行一途,并不为人所独有。
草木禽兽,开启灵智,踏上修行之路,其艰辛远超人族百倍。
它们承受风霜雨雪,躲避天敌灾劫,感悟天地法则,方能有一线超脱之机。
你可知,你口中轻飘飘的一个斩字,可能断送的是它们千百年的苦修与向道之心?”
姜承紧握木剑,指节发白,咬牙道: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鬼就是鬼!它们现在不害人,安知日后不害人?
此人竟与妖鬼交合厮混,自身真气又如此诡异,岂能是良善之辈?前辈莫要被其表象所欺!”
老掌柜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叹了口气:
“看来,你执念已深,言语难以化解。
你可知,你修行数十载,功力进展缓慢,除却资质缘法所限,更因你妄造杀孽,已遭天惩?
天道虽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亦有好生之德。
你每杀一未曾为恶之灵,便损一分自身福缘功德,修为难以寸进,道途自然坎坷。”
姜承身躯一震,脸上血色褪尽,显然被说中了心事。
他这些年确实感觉修为停滞不前,无论如何苦修,都难有寸进,心中时常烦躁不安。
“不!不可能!我杀的都是妖邪!”他低吼道,眼神却已有了些许动摇。
“妖邪?”老掌柜摇了摇头,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满是皱纹的脸,仿佛映出了无数过往的烟云。
“也罢,今日便与你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老夫自身的故事。”
他提着油灯,缓缓走到房间中央一张尚未完全损坏的椅子旁坐下,目光变得悠远而苍茫。
“很多年前,江湖上有一个和你一样,嫉恶如仇,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年轻人。
他天赋异禀,修行神速,仗剑天下,斩妖除魔,杀邪诛怪,惩治恶人,誓要扫荡世间污浊,还天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数年间闯下了赫赫威名,人称“凌霄剑尊”,本名……凌云霄。”
“凌霄剑尊”四字一出,姜承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这是一个在正道传说中早已隐退甚至可能已经坐化的前辈巨擘!其成名绝技“凌霄剑气”据说能引动九霄风雷,斩妖如割草!
老掌柜,不,凌云霄,并未在意姜承的震惊,继续缓缓道来:
“那时我意气风发,自以为秉持正道,扫荡群邪,天下无不可去之处,无不可杀之敌。也因此,结下了无数仇家,多为邪魔外道。
有一次,我仗着修为,误信一则消息,孤身深入一处绝地除恶,不想那竟是我数个仇家联手布下的圈套。
在山巅之上,我被重重围困,浴血奋战,终究双拳难敌四手,身受重伤,经脉寸断,坠下万丈悬崖。”
“我本以为必死无疑,心中满是不甘与屈辱。
然而,天不绝我,我并未摔得粉身碎骨,而是被崖壁横生的树木挡了几下,落入深潭,侥幸留得一命,却被激流冲至一处隐秘的山谷。”
“当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干燥温暖的山洞里,身上的伤口已被仔细包扎,用的是散发着清香的草药。
照顾我的,是一个清丽女子,她自称“凝香”,是这山中的……獐子修炼成精。”
凌云霄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罕见的温柔与追忆。
“她自幼在山中长大,饮露水,食灵草,感悟日月精华,悟天地之机得以化形。
她心思纯净,如同山涧清泉,未曾伤害过任何生灵。
我重伤垂死,是她不顾自身安危,采来灵药,悉心照料,日夜不休。
我那时虽对妖物心存偏见,但面对她清澈无邪的眼神和毫无保留的善意,人与妖之间的界限慢慢消解,心中的坚冰,也渐渐融化了。”
“在她的照料下,我的伤势渐渐痊愈;我们朝夕相处,谈天说地,她给我讲山中的趣事,我给她讲外面的世界。
她化形后的模样,并非我想象中的妖媚,而是带着山野的灵秀,花容月貌,身姿天然,不染尘埃,比我所见过的任何凡间女子都要动人,不知不觉间,我们互生情愫。”
凌云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如同少年般的红晕,但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
“后来,我们相约相伴,不离不弃,遨游天下,做一对神仙眷侣。
不久,她告诉我,她有了身孕……我欣喜若狂,只觉得此生圆满,莫过于此。
我本打算就在那山谷之中,陪伴她,等待我们的孩子降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就在那时,江湖上传来消息,说我一位至交好友遭遇大难,需我出面主持大局。
我一时旧日豪情涌上心头,又自恃伤势已愈,修为更胜往昔,便安置好凝香,嘱她安心养胎,我快去快回。”
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带着刻骨的恨意与悔恨。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所谓的至交好友,早已嫉妒我的名声与地位,竟与我的那些邪道仇家勾结,设下毒计,只为引我出现,将我除之而后快!我一时不察,再次陷入重围,他们布下恶毒阵法,欲将我炼化!”
“就在我油尽灯枯,以为在劫难逃之际……凝香……她来了。”凌云霄的声音颤抖起来。
“她感应到我有性命之危,不顾自身有孕,强行冲破了我设下的守护禁制,赶来救我……,她以自身千年修为和未出世孩儿的本源精气为引,发动了獐族秘传的燃魂遁空术,瞬间破开阵法,将我送出百里之外……”
“而她自己……”凌云霄闭上双眼,两行浑浊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落,“被那些恶人乱剑穿身死后,又被辱尸身,最后挫骨扬灰,魂飞魄散……连同我们那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化作了这山间的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