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李计划和杨淑婷像两只被抽打的陀螺,围绕着“朵朵上学”这个轴心,在琛州庞大而复杂的行政体系与教育资源的迷宫里,徒劳地旋转、碰撞。
李计划利用送快递的间隙,跑遍了东城区几条街道的办事大厅。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快递工装,手里捏着记满了问题的皱巴巴纸条,小心翼翼地排在那些神情焦灼或麻木的队伍里。办事窗口后面的工作人员,语气大多平淡,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程式化。
“外来务工子女入学?先去社区办居住证。”
“居住证要房东房产证复印件、租赁合同、你的身份证、还有半年以上的社保缴纳证明。”
“社保?你单位没给你交?那不好办。”
“光是居住证不行,还得看你的务工证明,劳动合同要正规的,加盖公章。”
“哦,还有,孩子原籍的户口本、出生证明、疫苗接种本……一样不能少。”
每多问一句,李计划的眉头就锁紧一分。房东的房产证复印件?那个精明的本地房东,每次催租都像讨债,会轻易给他复印件?社保……他之前在南苑快递站是临时工,社保断断续续,到了东城这边,刚转正就碰上停职察看,社保记录更是一团乱麻。正规的劳动合同?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几乎看不清字迹的临时协议,心里一阵发虚。
他站在办事大厅明晃晃的灯光下,看着周围那些和他一样为了各种证明奔波的人们,感觉自己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这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实实在在存在的“规定”揉捏着,无力反抗。
另一边,杨淑婷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她趁着午休时间,向幼儿园里几个本地户籍、孩子已经上小学的老师打听。老师们倒是热心,七嘴八舌地提供信息。
“公立小学?难哦!首先看户籍,房产证是硬门槛。”
“就算证件齐全,还要排队,热门学校提前一年都不一定能排上。”
“外来务工的……除非是那种特别偏远的、生源不足的学校,可能还有点机会。”
“对了,还得参加入学摸底考试,孩子要是跟不上,学校也有理由不收。”
每听一句,杨淑婷的心就沉下去一截。户籍,房产……这些他们最缺乏的东西,恰恰是进入公立教育体系最硬的通行证。她想起朵朵在老家卫生院里,拿着蜡笔在废药方背面画画的样子,那样天真无邪,却可能连一张琛州小学的课桌都难以拥有。
一位好心的老师看她脸色发白,低声提醒:“淑婷,要不……考虑下私立?”
这句话像一根救命稻草,让杨淑婷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光。对,私立学校!也许条件没那么好,但至少门槛低一些?
这个念头,在周六的下午,被现实击得粉碎。
李计划难得休息一天,和杨淑婷约在了一所看起来还算规整的民办学校门口碰面。两人隔着几步远,像陌生人一样,一前一后走进了招生咨询处。
接待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与外面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穿着合体套装的女招生老师,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语气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字字如刀。
“我们学校呢,接收外来务工子女,手续相对简单,主要看孩子的面试表现。”她递过来一张印制精美的宣传册,“这是我们的收费标准和课程介绍,您二位可以了解一下。”
李计划接过宣传册,只扫了一眼“收费标准”那一栏,手就抖了一下。
「学费:每学期 12,000元」
「住宿费:每学期 3,000元(如需)」
「伙食费:每月 600元」
「校服、教材、活动费等杂费:约 2,000元\/学年」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以上费用不包含特色课程及课后托管服务。」
他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一学年两个学期,光学费就是两万四!加上住宿、伙食、杂费……一年下来,没有四万块根本打不住!这还只是按最低标准算!
四万块!他如今一个月拼死拼活,拿到手也就四千出头,不吃不喝一年也才将将够朵朵一年的学费!这还不算他们在琛州的房租、生活费、给父母的家用……
杨淑婷也看到了那个数字,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微微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个月在幼儿园,累死累活,所有收入加起来还不到三千。这串冰冷的数字,像一座巨山,将她刚刚升起的那点微末希望,彻底压垮。
“这……这么贵?”李计划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招生老师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先生,我们学校聘请的都是有经验的老师,小班化教学,硬件设施在同类学校中也是领先的。这个价格,其实非常合理。而且,我们还有奖学金制度,如果孩子特别优秀……”
后面的话,李计划和杨淑婷都听不清了。“特别优秀”?朵朵还在老家玩泥巴,连拼音都没开始学,谈何优秀?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凉爽舒适的接待室。重新回到闷热的街头,阳光刺眼,车流喧嚣,他们却感觉浑身冰冷。
李计划把那张精美的宣传册揉成一团,想扔进垃圾桶,手举到一半,又无力地垂了下来。他颓然地靠在路边一棵满是灰尘的行道树上,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点上,狠狠吸了一口,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
杨淑婷站在不远处,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开了胶的旧帆布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她想起刘刚的求婚,想起他承诺的“安稳日子”。如果……如果接受了,朵朵的上学问题,是不是就会容易很多?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子,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和羞耻。
“怎么办?”李计划哑着嗓子问,像是在问杨淑婷,又像是在问自己。烟雾模糊了他憔悴的脸。
杨淑婷没有回答。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现实的壁垒,如此冰冷,如此坚硬,仅仅是为了让女儿获得一张最基础的教育入场券,就几乎耗尽了他们全部的气力,却依然看不到丝毫缝隙。
繁华的琛州街头,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到这对陷入绝境的男女。他们像两座孤岛,被巨大的无力感和对未来的恐惧笼罩着,在生活的惊涛骇浪中,飘摇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