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是身体的低语,更是生命的警醒;在脆弱中照见无常,方能生起对众生苦痛的真切悲悯。
那场秋夜感恩法会带来的心灵丰盈尚未完全沉淀,身体的警报却已拉响。起初只是喉咙的些微干痒,被昭阳归咎于晚风带来的凉意。但到了后半夜,寒意如同潜伏的刺客,骤然发难,从四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
她蜷缩在薄被里,却感觉像躺在冰面上,冷得牙齿格格打颤。好不容易捱到天色微明,寒意又毫无过渡地转为滚烫的灼热。额头痛得像要裂开,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刀片,浑身的骨骼肌肉仿佛被拆散重组,酸痛无力。重感冒,以它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将她彻底击倒在床。
意识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浮沉。窗外,是秋高气爽的明媚世界,村民们正在享受丰收后的闲暇,孩子们的笑声隐约传来。而屋内,她却被困在这具突然变得陌生而沉重的皮囊里,连起身倒一杯水都成了需要耗尽全部力气的艰难任务。
一种熟悉的、久违的脆弱感,裹挟着些许自怜,试图将她淹没。就像多年前在职场打拼时,那些带病加班、头晕眼花却不敢请假的瞬间。但这一次,她没有抗拒,也没有抱怨。
她记起了修行。不是求病痛立刻消失,而是“观照”。
她试着将注意力从“我好难受”这个整体的抱怨中抽离,如同一个冷静的科学家,去细致地观察这具被称为“昭阳”的身体,正在经历什么。
她感受着额头上那突突跳动的胀痛,像是有个小锤子在里面不停敲打。她觉察着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以及鼻腔堵塞带来的呼吸不畅。她体会着四肢肌肉那种深层的、无处可逃的酸软无力。她甚至去听那自己粗重而困难的呼吸声。
这就是“苦”。这就是“无常”。
平日里,身体健康时,我们习惯于它是听话的工具,是承载“我”的可靠容器,几乎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们为事业、情感、人际关系这些“高层次”的烦恼而焦虑内耗。可一场小小的感冒,就能瞬间瓦解所有这些构建于身体基础上的空中楼阁,将那个最原始、最根本的“身苦”赤裸裸地呈现在面前。
“这个正在发烧、疼痛、无力、需要依赖的身体,就是‘我’吗?”一个念头在昏沉中升起。
如果它是“我”,那我应该能命令它停止发烧,消除疼痛才对。可我无能为力。我只能看着这一切发生,承受这一切过程。它更像是一辆暂时由“我”驾驶的、精密却又无比脆弱的车,会耗损,会故障,终将报废。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更沮丧,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既然身体非“我”,那这病痛,也非“我”的敌人。它只是一个自然的现象,是身体在抵御外邪,是四大(地、水、火、风)在体内暂时的失调。它来了,也必然会走,如同云聚云散。
她不再与病痛对抗,只是保持着一种疲惫而清晰的觉察,看着这一切感受生起、变化、持续。对抗带来额外的痛苦,而接纳和观照,则让痛苦仅仅作为痛苦本身存在,不再衍生出焦虑和烦躁的次级情绪。
昏睡中,她做了许多支离破碎的梦。梦见童年时发烧,母亲用冰凉的手帕敷在她额头,那担忧而温柔的眼神。梦见职场中某个同事带病坚持工作,脸色苍白却强撑着开会。梦见新闻里那些被更大病痛折磨的、素未谋面的人们……
当她终于在两天后,热度退去,能够虚弱地坐起身,喝下一碗邻居大婶送来的温热米粥时,窗外阳光正好。世界依旧,她的身体却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重建。
病愈后的昭阳,感觉自己的感官似乎被这场病清洗过,变得更加敏锐,也更加柔软。她看到院子里蹒跚走过的老人,会立刻联想到他们身体可能承受的常年劳损和病痛。她听到村里哪个孩子咳嗽,心中会自然生起关切。她甚至看到一只翅膀受伤的鸟儿在挣扎,那份求生不得的苦楚,也清晰地传递到她心里。
这份对他者苦痛的感知,不再是概念上的“众生皆苦”,而是带着体温的、血肉相连的真切同理。她自己的这场小病,像一扇小小的窗户,让她得以窥见无量无边众生所承受的、或剧烈或绵长、或身或心的巨大苦痛。
一股深沉而坚定的愿力,在她心中油然生起。
她慢慢走到书桌前,铺开纸笔,墨迹在宣纸上缓缓晕开,字迹因虚弱而略显颤抖,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愿以此病苦,体察众生疾。愿修清净行,自他皆离苦。”
她知道,修行之路,远未终结。对心性的磨砺,需要更深的定力,更广的智慧。她渴望一种能够进一步调伏心性、沉淀思绪的方式,一种能将修行融入日常举止、甚至融入声音与节奏的方法。
这个念头,如同病愈后体内萌动的新生力量,指向一个她尚未探索,却隐隐感觉与自己心性相合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