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冬日的严寒终于让步,冰雪初融,昭阳在寺院不起眼的院角石缝间,惊喜地发现了今年第一抹破土而出的新绿。
她怀着敬畏与温柔,小心翼翼地俯身,为那株尚且不知名的嫩苗培土、抚慰。这个简单的动作,连接起了生命的循环——就像当年外婆用同样质朴的爱呵护幼小的她,也正如她现在,用全部的身心,默默呵护着脚下这一方水土源远流长的文明记忆。
冬天的最后一场雪,仿佛是大自然一场盛大的告别仪式,之后,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屋檐下的冰棱滴滴答答地化尽,山涧里重新响起了溪水欢快的奔流声,土地在阳光的抚慰下,渐渐褪去了僵硬的外壳,变得松软而湿润。
一个午后,昭阳在院子里晾晒冬日里有些受潮的书籍和草药。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背上,驱散了积攒一季的寒意。当她走到院墙角落,准备将一簸箕陈皮摊开在干净的青石板上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石基与泥土相接的缝隙处。
就在那里,在一片尚未完全褪去枯黄、湿漉漉的泥土中,她看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却不容忽视的绿意。
那是一株刚刚破土而出的嫩苗。只有两片指甲盖大小的、鹅黄色的子叶,娇嫩得仿佛一碰即碎,却以一种倔强无比的姿态,挺立在微凉的春风里。它所在的石缝,位置偏僻,土壤贫瘠,能接收到的阳光也有限,可它就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抓住了第一缕春的气息,宣告了新生的开始。
昭阳的心,像是被这抹纤细的绿色轻轻撞了一下。她立刻放轻了动作,生怕惊扰了这早春的精灵。她放下手中的簸箕,蹲下身,仔细地端详着这株小苗。它是什么?是随风飘来的草籽,还是去年某株植物遗落的生命?她辨认不出,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片经历了整个寒冬萧索的土地上,生命的力量正在重新勃发。
她想起自己刚来这里时的冬天,内心也如同这片土地一般,寒冷、板结、看不到生机。而现在,春天不仅降临在山野,也降临在她的心里。
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她起身,去工具房取来一个小花铲和一个水瓢。她回到院角,动作极其轻柔地,用小铲子将嫩苗周围极细小的碎石和硬土块拨开,又从别处松软肥沃的菜园边,取来一小捧黑土,小心地培在嫩苗的根部,为它营造一个更舒适的生长环境。然后,她用瓢舀来少许清水,缓缓地、均匀地浇在土壤周围,避免水流直接冲击到娇弱的茎叶。
她的动作专注而温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感。指尖触碰着微凉的泥土和那充满生命张力的嫩芽,一种深切的连接感油然而生。
这呵护的动作,何其熟悉。
记忆的闸门悄然打开。她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在外婆家那个同样春光明媚的院子里,矮小的自己蹲在菜畦边,好奇地看着外婆用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灵巧的手,将一粒粒种子埋进土里,细心地覆土、浇水。外婆一边劳作,一边用带着乡音的柔软语调对她说:“阳阳看,种子小小的,埋在土里,喝着水,晒着太阳,自己就知道要往上长,要开花,要结果。生命啊,自己有它的劲儿。”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神奇。如今,她自己也成了那个俯身呵护生命的人。外婆呵护的是她,是田里的庄稼;而她此刻呵护的,是这株不知名的嫩苗,是手中正在编纂的村志里那些即将被遗忘的名字和故事,是这片土地上绵延不绝的文化血脉。
这是一种传承,一种无声的、却力量千钧的交接。
她站起身,看着那株在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向她致谢的嫩苗,脸上露出了宁静而会心的微笑。这株石缝中的新绿,是春天送给她的第一份信物,提醒她生命循环往复、希望永不止息。而她,也正用自己的方式,成为这循环中的一环,一个守护者,一个传递者。
她知道,当这株嫩苗在未来某一天开花结果,当村志最终完成并被后人翻阅,当地所守护的记忆与智慧得以延续,那便是她所能给出的、对生命和这片土地最深情的回馈。
生命的传递,不在宏大的叙事里,而在每一次俯身的呵护中,在将收到的温暖,悄然传递给下一个需要滋养的灵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