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昭阳将精心整理、装订成册的第一批村志文稿读给外婆听时,老人用布满老茧的手摸着她的头,说出“咱们阳阳在做留得住的事”这句朴素的话。这一刻,昭阳内心涌起的满足与价值感,远比过去获得任何一份光鲜的录用通知都更加深沉、踏实。
午后的阳光,透过外婆家堂屋的木格窗,在坑洼不平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老房子特有的、混合着木料、干菜和阳光的味道。昭阳小心翼翼地捧着那一叠刚刚从镇上复印店取回来的、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村志文稿,坐在外婆身边的小竹凳上。
文稿用简单的牛皮纸封面装订着,虽然朴素,却显得格外庄重。这是她数月来的心血结晶——从散乱破碎的旧纸堆里,从老人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一点点梳理、考证、编纂而成的,关于这个村庄最初记忆的篇章。
外婆戴着老花镜,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线,正在缝补一件旧衣。她的动作缓慢而专注,针脚细密均匀。
“外婆,”昭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第一批村志整理出来了,我读给您听听,好不好?”
外婆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慈祥地看了她一眼,嘴角泛起笑意:“好啊,咱们阳阳写的东西,外婆爱听。”
昭阳清了清嗓子,翻开第一页。她开始朗读,声音起初有些微颤,但很快便平稳下来。她读着先民们如何选中这片群山环抱的土地,如何筚路蓝缕,开垦出第一块水田;读着关于那棵三百岁老槐树的传说;读着村名“昭阳”最早的由来记载;读着那些早已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风俗和古老的农谚……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堂屋里回荡,伴随着外婆手中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阳光缓慢移动,光斑从地面爬上了墙壁。
外婆一直安静地听着,手中的活计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她摘下了老花镜,放在膝上,目光温和地落在昭阳专注朗读的侧脸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
当昭阳读到关于那位捐资修路的周林氏的章节时,她格外用心地描述了那段艰难的岁月,以及那位女性先辈的抉择与慈悲。读完后,她抬起头,发现外婆正用袖口轻轻擦拭眼角。
“周林氏……论起来,我得喊她一声姑太奶奶,”外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回忆的悠远,“你太外公小时候,还吃过她给的一块饴糖。是个善心人,不容易啊……”
昭阳的心被触动了。她忽然意识到,她整理的不仅仅是冰冷的历史资料,更是外婆以及许多村中老人血脉相连的记忆,是他们祖辈鲜活的生命轨迹。
她继续读着,读到了关于九叔公那一代人所经历的大饥荒,记录中引用了九叔公自己的原话:“做人要实在,要对得起天地良心。”读到这一段时,外婆重重地点了点头,低声重复了一句:“是这话,人就得讲个良心。”
全部读完后,昭阳合上文稿,心里有些忐忑,像等待老师批阅作业的学生。她望向外婆,轻声问:“外婆,您觉得……怎么样?”
外婆没有立刻回答。她静静地看着昭阳,看了很久,目光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关怀,有欣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然后,她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关节因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的手,轻轻地、充满怜爱地摸了摸昭阳的头。
这个动作,一下子把昭阳带回到了童年。小时候,每次她考了好成绩,或者做对了什么事,外婆总会这样摸摸她的头。
“好,真好。”外婆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泥土般的踏实感,“咱们阳阳,现在做的这些事,是留得住的事。”
留得住的事。
这五个字,像五颗温润而有力的石子,投入昭阳的心湖,激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刹那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感洪流席卷了她,冲垮了所有伪装的坚强。她的眼眶猛地一热,视线迅速模糊起来。
“留得住的事……”她哽咽着重复,泪水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为了这句话,为了这五个字所承载的认可,她过去所获得的一切——那些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那些名企的录用函,那些项目成功的庆功宴,那些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薪资数字和职位头衔——所有这一切外在的、喧嚣的肯定,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轻飘飘的,失去了分量。
那些曾经的“成功”,似乎总伴随着更大的焦虑、更激烈的竞争、更深的疲惫,以及一种隐约的、不知终点在何处的虚无感。它们像是沙滩上的城堡,潮水一来,便可能痕迹全无。
而此刻,手中这叠朴素的文稿,外婆这句“留得住的事”,却让她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扎根于大地的价值。她在做的,是连接过去与未来的事,是守护记忆、传承文脉的事。这些文字,这些故事,将会被印成册,放在村里的阅览室,或许将来某个孩子,会像今天的她一样,从中了解到自己祖先的故事,感受到精神的传承。这件事,有其超越个人得失、超越时代变迁的意义。
这种满足感,如此深沉,如此宁静,又如此强大。它不依赖于外界的评价,不因市场的波动而改变,它源于生命与土地、与历史最本真的连接。这比她过去拿到任何一份offer时的心情,都更加喜悦,更加踏实。
外婆看着她流泪,没有劝阻,只是用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一遍遍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安抚一个受尽了委屈终于回到家的孩子。
“哭啥,”外婆的声音带着笑意,“这是好事。人这一辈子,总得做点啥,等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没了,后来人还能从你写的这些东西里,知道这村子是咋来的,知道老一辈人是怎么活过来的。这比挣多少钱、当多大官,都实在。”
昭阳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滴落在牛皮纸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忽然明白了李薇女士所说的“安住当下”的另一层深意——当你所做之事,与更广阔的生命、更深厚的土地连接在一起时,你的心自然就能安住,因为你找到了超越小我的、永恒的意义感。
她把头轻轻靠在外婆的膝上,就像小时候那样。阳光暖暖地照着祖孙俩,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缓慢而温柔。她手中紧紧攥着的,不仅仅是村志的文稿,更是一种重新确认的、坚实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