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洒扫庭院的劳作中,昭阳初次领悟修行就在举手投足间,开启由外而内的清扫之旅。
晨钟破晓,雾气未散。
昭阳站在云泉寺的后院里,手握那柄比她高出半头的竹扫帚。竹节冰凉,掌心能感受到每一道细微的纹理。这是她来到寺院的第七日,从都市的喧嚣中逃离,却未能从内心的喧嚣中解脱。
她开始扫地。
动作生硬而急促。竹扫帚刮过青石板的声响,在清晨的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唰——唰——像是要把满腹的怨气都发泄在这石板上。
失业第三个月,婚姻破裂半年,三十岁的人生仿佛被困在迷宫里,每一个转角都是死路。即便躲进这座千年古寺,那些焦虑依然如影随形。
一片银杏叶粘在石缝里,她用力去刮。
别在寺庙待太久,早点回来找工作。母亲昨日的语音在耳边回响。
这个位置很多人等着。离职时上司意味深长的眼神。
你总是这么不切实际。前夫最后的评价。
每一下挥扫,都像是在与这些声音抗争。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晨雾吞噬。她越扫越快,仿佛这样就能把烦恼都扫走,可心里的落叶却越积越多。
扫外尘,亦是扫心尘。
一个清泉般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昭阳机械的动作。
她猛地停住扫帚,回头。
清心师姐不知何时站在廊下,灰色的海青衬得她宛如一株静立的莲。晨光透过廊檐,在她周身勾勒出淡淡的光晕。
师姐......昭阳下意识地收紧握住扫帚的手。
清心微微一笑,目光掠过昭阳汗湿的额发,落在那堆刚刚归拢的落叶上:你看这些叶子,春夏时在枝头迎风招展,秋来便安然落下。该起时起,该落时落,从无挂碍。
昭阳怔怔地看着地上的落叶,又看向清心。
你的心,为何不能像这些叶子一样?清心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该来的来,该去的去。
说完这话,清心微微颔首,转身离去。海青的衣袂在晨风中轻扬,不染尘埃。
昭阳呆立原地,手中的扫帚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她重新低头审视这把竹扫帚——竹节坚韧,帚梢因长久使用而微微发白。她第一次注意到,扫帚握在手中的质感,挥动时竹节发出的细微声响,扫过地面时落叶翻飞的轨迹。
再次开始扫地时,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这一次,她不再急着要把所有落叶都扫尽,而是专注于每一个动作。扫帚接触地面的力度,落叶被归拢时的沙沙声,甚至惊起的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消失在晨雾中。
奇妙的变化在此时发生。
当她不再抗拒那些纷乱的念头,只是看着它们来来去去,就像看着落叶被扫帚归拢又散开,内心的焦躁竟渐渐平息。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像是在心上也划出了清晰的纹路。
她忽然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与自己的念头抗争——抗拒失业的羞愧,抗拒婚姻失败的痛苦,抗拒未来的不确定性。越是抗拒,这些念头就越是如影随形。
而现在,她只是扫地。
专注于扫地的动作,专注于呼吸的节奏,专注于这个清晨的每一个当下。
一片金黄的银杏叶飘飘悠悠落下,正好落在她刚扫净的石板上。若在往常,她定会心生烦躁,觉得前功尽弃。但此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叶子,看着它的形状,它的颜色,它在青石板上的姿态。
然后,她轻轻挥动扫帚,将它归入落叶堆中。
动作自然而流畅,没有一丝抗拒。
当她扫到院角那棵老银杏树下时,发现树根处有一块青石格外光滑。长年累月的落叶覆盖,让石面生出了薄薄的青苔。她蹲下身,用手轻轻触摸那些青苔,湿润而柔软。
这里从前是个石凳。不知何时,清心师姐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小木桶,坐在这里看经的人多了,石面就磨得光滑了。
昭阳抬头,看见清心将木桶放在廊下,里面是准备擦拭佛龛的净水。
师姐,我......昭阳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清心却像是明白她的困惑:佛经中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你的心,不要停留在过去的烦恼上,也不要追逐未来的焦虑。就像扫地,扫过即过,不留痕迹。
昭阳若有所悟,重新拿起扫帚。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加从容。扫过之处,青石板渐渐露出本色,而她的心也仿佛被这清扫的动作一点点拭亮。
当东方的曙光终于跃过院墙,洒满整个庭院时,昭阳正好扫完最后一片落叶。她直起腰,看着洁净的庭院,青石板在朝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阵晨风吹过,老银杏又簌簌落下几片叶子。昭阳不再觉得这是徒劳,反而在这起落之间,看见了某种永恒的美。
清心师姐站在佛堂前,对她微微一笑:扫得很好。
不是夸奖她扫得干净,而是赞许她扫地时的心境。
昭阳放下扫帚,双手合十还礼。
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修行不在遥远的经堂里,不在深奥的经典中,而就在这扫帚起落之间,在这呼吸往来之际。
当她转身准备离开时,眼角瞥见廊下小桌上放着的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的来电。若是往常,这个来电定会让她心绪不宁,但此刻,她只是平静地看着屏幕亮起又暗下。
扫外尘,亦是扫心尘。母亲的电话,或许正是下一场修行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