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站台,是梦想起飞的地方,也是思念开始疯长的原点。那一方小小的车窗,隔开了两个世界,也定格了最爱的人渐渐缩小的身影。
出发的日子,在一个雾气蒙蒙的清晨。鸡刚叫过三遍,天际才泛出一点点鱼肚白。院子里,外婆早已起身,灶房里飘出米粥的香气。
昭阳最后检查了一遍行李。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是舅妈不知从哪儿找出来的,洗刷得很干净。里面装着几件最简单的换洗衣服,几本最重要的书和笔记,还有那本藏在最隐秘角落的日记。这就是她的全部行囊。
早饭桌上,气氛有些沉默。舅妈难得地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咸菜,嘴里念叨着:“到了学校,别舍不得吃,身体要紧。听说大学食堂花样多,也别挑花了眼……”语气里少了往日的尖刻,多了几分真实的,或许也掺杂着对未来可能得到回报的期许。
舅舅闷头喝粥,最后抬起头,看着昭阳,嘴唇动了动,只说出两个字:“好好的。”
外婆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昭阳,那双昏黄的眼睛里,像是盛满了整个秋天清晨的雾气,潮湿,沉静。
吃过饭,舅舅推着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把昭阳的行李箱绑在后座上。去镇上的汽车站,要走十几里路。
外婆执意要送她到村口。
晨雾尚未散尽,乡间土路两旁的草叶上挂着晶莹的露珠。昭阳和外婆并肩走着,舅舅推着车跟在后面。一路上,外婆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抬手,帮她理一理被风吹乱的头发,或者扯平背包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外婆停住了脚步。
“就送到这儿吧。”外婆的声音平静。
昭阳看着外婆在晨雾中显得更加瘦小单薄的身影,鼻子一酸,强忍着的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外婆伸出手,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变形的手,紧紧握了握昭阳的手。掌心粗糙的摩擦感,带着熟悉的温暖和力量。
“去吧。”外婆看着她,眼神复杂,有骄傲,有不舍,更有一种近乎决绝的放手,“到了外面,眼睛放亮一点,手脚勤快一点。遇事……别怕。”
“嗯。”昭阳重重点头,喉咙哽咽,说不出更多的话。
她松开外婆的手,转身,跟着舅舅,踏上了通往镇上的路。走了很远,她忍不住回头。
村口的老槐树下,外婆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在朦胧的晨雾里,目送着她离开。那个身影,在她泪眼模糊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镇上汽车站的人很多,熙熙攘攘,大多是外出打工或是送行的人。舅舅帮她买了票,把行李箱递给她。
“到了省城,自己当心。”舅舅笨拙地叮嘱。
“知道了,舅舅。你们……照顾好外婆。”昭阳的声音有些哑。
舅舅点点头,看着她上了破旧的长途汽车,找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才推着自行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汽车摇摇晃晃地启动,驶离了小镇。窗外的景物从熟悉的田野村庄,逐渐变得陌生。几个小时后,她将在省城换乘火车,前往那个只在录取通知书上看到过的、遥远的北方大都市。
在省城火车站,她拿到了那张通往未来的火车票。硬座,二十多个小时。她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像是捏着自己命运的船票。
站台上,人声鼎沸,汽笛长鸣。绿皮火车像一条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铁轨上。她随着人流,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车厢和座位。放好行李,她几乎是立刻扑向了车窗。
窗外,是匆匆奔走、拥抱告别的人群。她看到相拥的情侣,看到抹泪的父母,看到兴奋张望的孩子……她的目光,却固执地、徒劳地在人群中搜寻。明知道不可能,心里却还存着一丝渺茫的幻想,幻想那个瘦小的、佝偻的身影,会奇迹般地出现在这里。
火车拉响了最后一声汽笛,缓缓启动。
就在车轮开始滚动的那一刹那,昭阳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想拿手帕,却摸到了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
她掏出来,是一个用手帕紧紧包裹着的小包。
她愣住了,颤抖着手,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一叠钱。
最大面额是十元,更多的是五元、两元、一元,甚至还有毛票和分币。所有的钱都被抚平、叠放得整整齐齐,但依旧掩盖不了它们本身的陈旧和褶皱。它们散发着一种熟悉的、混合着泥土、烟火和外婆身上那种淡淡气息的味道。
钱的下面,压着一张小小的纸条,上面是外婆请人代写的、歪歪扭扭的几个字:
“阳阳,吃饱,穿暖。”
没有落款。
那一刻,昭阳一直强忍着的、堤坝般的坚强,轰然倒塌。
她猛地扑在车窗冰凉的玻璃上,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窗外飞速倒退的世界。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她想起外婆深夜在煤油灯下凑学费的背影,想起她佝偻着身子在田里劳作,想起她为了几毛钱跟人小心翼翼讨价还价……这厚厚一叠皱巴巴的、不知道攒了多久、包含了多少艰辛的积蓄,外婆就这样,沉默地、不由分说地,全部塞给了她。
“吃饱,穿暖。”
这是外婆对她唯一的,也是全部的要求和祝福。
火车加速,站台、城市、熟悉的南方风景,都被迅速甩在身后。车窗变成了一个移动的相框,框不住流逝的时光,也框不住决堤的悲伤。
昭阳把那个装着钱和纸条的手帕小包,紧紧、紧紧地捂在胸口,像是要把它嵌进自己的血肉里。她把脸埋进臂弯,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衣袖。
这一路,二十多个小时,她哭了睡,睡了哭。梦里,是外婆摇着蒲扇的身影,是村口老槐树下越来越小的凝望。醒来,是窗外飞速掠过的、陌生的北方平原,和手里那块被泪水浸湿、却无比滚烫的手帕。
离别的意义,在于让你带着沉甸甸的爱上路。那皱巴巴的积蓄和简单的叮嘱,是外婆能给出的全部世界,也是昭阳此后人生最坚固的铠甲。
当火车终于在黎明时分,喘着粗气,缓缓驶入终点站——那个她梦想中的北方大都市时,昭阳抬起红肿的眼睛,望向窗外。
巨大的站台,熙攘的人流,高耸的、反射着晨光的玻璃幕墙……一个全新的、充满未知与挑战的世界,以一种庞大而冷硬的姿态,扑面而来。
她攥紧了口袋里那份沉甸甸的爱,深吸了一口气,准备迎接她的“大都市迷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