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锈的铁门发出“吱呀”一声长响,被推开。
寒凌夜走了进去。
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混着铁锈和某种化学试剂残留的味道。
头顶的灯泡是唯一的光源,光线昏黄,照不清角落。
宋凛站在房间中央。
他穿着一件黑色高领毛衣,站在一张巨大的不锈钢实验台旁,几乎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
寒凌夜的目光落在他脚边的一个旧纸箱上。
宋凛抬起脚,用鞋尖将纸箱向前一推。
纸箱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滑行,停在寒凌夜脚前三步远的地方。
“你的家史,都在里面了。”宋凛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飘。
寒凌夜看着那个纸箱,没动。
宋凛向前走了两步,站定,他与寒凌夜之间只隔着那个纸箱。
低下头,声音也跟着压低:“好好看看吧。”
顿了顿,“看看你的母亲,在爱着你父亲的同时,是多么的绝望。”
寒凌夜终于动了,弯下腰,伸出右手,拎起那个纸箱。
箱子有些分量,但他的手臂没有一丝颤动。
他直起身,左手托住箱底,将箱子抱在怀里。
整个过程,没有看宋凛一眼。
宋凛脸上的那点笑意不见了,盯着寒凌夜看了几秒,然后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砰!”
厚重的铁门被他用力甩上。
巨响在实验室里回荡,天花板上簌簌地落下更多灰尘。
世界安静下来。
寒凌夜抱着纸箱,走到那张冰冷的实验台前,将箱子放下。
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环顾四周。
墙上挂着一张元素周期表,纸张已经泛黄卷边。
角落的置物架上,蒙着厚灰的烧杯和试管歪斜地放着。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十三年前某个瞬间被按下了暂停键。
他伸出手,解开纸箱的封口,掀开盖子。
最上面是一本日记本,深棕色的牛皮封面,边角已经磨损。
他认得这个样式,母亲有很多本一样的。
他用指尖抚过封面,然后将日记本拿了出来。
翻开第一页,是熟悉的娟秀字迹。
“九月三日,晴。立峰今天给我看了他们最新的研究构想,真是个天才,我确信,他们会改变世界,能陪在他身边,见证这一切,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他的手指捻起书页,翻到下一页。
“十月十二日,阴。实验不太顺利,立峰有些沮丧,宋凛倒是很乐观,一直在安慰他,他们两个在一起的时候,总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真羡慕他们之间的友谊。”
寒凌夜一页一页地翻着。
他的动作很平稳,呼吸的频率也没有变化。
他翻页的速度开始变快。
纸张在他指间“哗哗”作响。
动作停在日记本大约中间的位置。
这一页的字迹不再舒展,变得仓促、凌乱,有几处还被墨水划掉了。
“三月二十七日,雨。我不敢相信我看到了什么,在立峰的书房,我找到了宋凛的原始手稿……数据……那些数据……为什么会不一样?”
他的视线在这行字上停留了十秒。
然后,他翻到了几页之后。
“四月二日。我质问了他,他承认了,没有辩解,只是看着我,说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他说他不能输给宋凛,他说寒家不能输。”
“他说得那么理直气壮,我却觉得浑身发冷,那个我爱着的、引以为傲的男人,原来是个……骗子。”
寒凌夜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继续向后翻。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像是一个人在极度慌乱的状态下写成的,充满了挣扎和痛苦。
“五月十日。我想把一切都告诉宋凛,我欠他一个道歉,立峰欠他一个真相。”
“可是……我摸着自己的肚子,这里有了一个小生命,我该怎么办?如果我说出去,寒家会毁了,立峰会毁了……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要背负父亲是罪人的名声吗?”
纸页上出现两个字,写得很大,力透纸背。
“……我不能。”
下面一行,字又变小了。
“为了小夜,我只能选择沉默。”
寒凌夜翻到日记的最后几页。纸上几乎没有完整的句子,只有大段大段的涂抹,和反复出现的一个名字。
小夜。
小夜。
小夜。
他翻到最后一页。
白色的纸页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字迹抖得厉害,几乎要划破纸背。
“我保护了我的儿子,却杀死了我最好的朋友,也杀死了我自己。”
“啪。”
日记本从他手中滑落,掉回纸箱里,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响。
寒凌夜伸出双手,撑住了实验台的边缘,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房间里只有他沉重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直起身。
他的手伸回纸箱,拿出下面那叠明显泛黄的信件和纸张。
那是他父亲和宋凛的来往信件。
他没有按顺序看,只是随意地抽出一封。
信上,两个年轻的学者在激烈地探讨一个学术问题,字里行间都是对彼此的欣赏。
他又抽出一封,时间在后一些,信上的语气已经变得疏离,字句间暗藏机锋。
他将手伸到最底下,拿出了最后一封信。
信纸被攥得像一团咸菜干,上面还有几滴早已干涸的深色印记。
是宋凛写的。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刻在纸上。
“寒立峰!你这个卑劣的窃贼!你偷走了我的研究,偷走了我的荣誉,现在还要偷走她!”
“你夺走了她,也夺走了我的一切!我会让你和你的儿子,付出同样的代价!”
寒凌一声。
他手里的信纸被捏得更皱了。
看着面前的箱子,他踉跄的向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主控台上。
“咔哒。”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机括声响起。
寒凌夜的身体僵了一下。
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先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肘碰到的地方。
控制台的侧面,一个原本严丝合缝的金属面板,弹开了一条缝隙。
是一个暗格。
他转过身,伸出手,指尖扣住缝隙,将那个小抽屉整个拉了出来。
里面没有文件,没有数据。
只有一支黑色的、款式老旧的录音笔。
他拿起录音笔,金属外壳很凉,贴着他的掌心。
看着那个小小的播放键,站了几秒,最后还是按了下去。
一阵轻微的电流杂音。
一个他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他父亲,寒立峰。
“小夜……”
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疲惫和悔恨。
“当你听到这段录音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
“……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用最卑鄙的手段留住了你母亲,却永远地失去了她。”
“我每天都在悔恨和恐惧中度过,我怕她会离开我,更怕她会恨我一辈子。”
“我留下了所有的原始数据,还有一份……一份能够证明所有真相的证据。它在……”
父亲的声音,在这里戛然而止。
录音没有中断。
背景里,猛地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轮胎摩擦声!
紧接着,是巨大的撞击声和玻璃碎裂的声音!
一个女人尖利的、充满恐惧的惨叫声,划破了寂静!
是他母亲!
就在那片混乱的噪音中,穿插进了一阵诡异的、带着几分愉悦的女人笑声。
笑声很快停止。
录音里陷入了短暂的死寂。
几秒钟后,一个男人的声音,冰冷而沉稳地响起。
这个声音,寒凌夜几个小时前才刚刚听过。
是他的爷爷,寒振国。
“处理掉。”
“不要留下痕迹。”
录音笔里,只剩下最后一点微弱的“沙沙”声,然后彻底归于沉寂。
实验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沉重而缓慢。
录音笔从他麻木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
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如同坟墓般的实验室。
在天花板的角落里,一个微小的、正在一闪一闪的红点,落入他的视野。
监控摄像头。
他明白了。
这所有的一切。
这精心准备的家史。
这足以将人彻底击溃的真相。
都是一场早就安排好的戏剧。
而他,是唯一的观众。
宋凛,此刻,一定正在某个地方,透过屏幕,欣赏着他的表情。
寒凌夜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
他没有看别处,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闪烁的红点。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就那么看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嘴角,慢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弧度。
一个无声的,冰冷的,疯狂到了极点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