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家老宅静得出奇。
夜风穿过庭院里那棵百年老槐,带起一阵沙沙的声响。
车灯划破黑暗,稳稳停在主楼门前。
曹兴杰没有下车,通过后视镜看着寒凌夜。
寒凌夜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口,那个地方早上还被苏婉糖的小手捂过。
他推开车门,迈步踏上那条他走了二十多年的石板路。
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闻到空气中?着的老旧檀木和尘土的味道。
今晚,这股味道里,多了一丝令人作呕的腥气。
书房的门虚掩着,暖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带。
寒凌夜没有敲门,直接伸手,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紫檀木门。
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屋里两个人的视线,同时落在了他身上。
宋凛坐在他父亲生前最爱的那张花梨木圈椅上,手里提着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姿态优雅地给寒振国面前那个青瓷茶杯添水。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
看到寒凌夜,宋凛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微笑,一个恰到好处,又充满了俯视感的微笑。
“小夜,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长辈对晚辈的亲切。
寒凌夜没有理会他,视线越过他,落在了自己爷爷的脸上。
寒振国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后,整个人都陷在阴影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寒凌夜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你长得很像你父亲,”宋凛放下茶壶,欣赏着寒凌夜那张冷到结冰的脸,“但希望你不要像他一样。”
他顿了顿,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才慢悠悠地吐出最后几个字。
“是个背信弃义的窃贼。”
寒凌夜的胃里翻搅了一下。
想起了十三年前,父亲下葬那天,也是这样的天气,也是这样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没有发怒,甚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只是迈开腿,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张巨大的书桌前,桌面上光可鉴人,映出他冰冷的脸。
“啪。”
一个陈旧的牛皮纸袋被他扔在桌上,发出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书房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寒凌夜无视宋凛那张挑衅的脸,目光冷冽地扫过他和沉默的寒振国。
“我父亲欠了什么,我十倍奉还。”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一笔无关紧要的生意。
“但在这之前,我想请教宋先生,”刻意加重了请教两个字,话语里是毫不掩饰的讥讽。
“我父亲……究竟从你那偷走了什么?”
这个问题,瞬间剖开了宋凛伪装出的从容。
“他偷走了什么?”
他重复着寒凌夜的话,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低地笑了起来。
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显得格外渗人。
“他偷走的,是我的所有。”
宋凛站起身,缓缓走到书架前,手指拂过一排排精装的旧书。
“我们曾是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搭档,那项足以改变世界的研究,是我们两个人耗尽心血的成果。”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沉浸在回忆里的恍惚。
“那份本该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荣耀,最后只刻上了他一个人的名字。”
宋凛猛地转过身,眼睛死死地盯着寒凌夜,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人吞噬。
“甚至……”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个本该属于我的爱人。”
爱人。
这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寒凌夜的心脏。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
想到了那张夹在音乐盒里的照片,照片上,年轻的母亲和宋凛站在一起,宋凛看着母亲的眼神……
苏婉糖说,那是贪婪和占有。
原来如此。
原来他所有的恨,所有的疯狂,根源不是什么狗屁的商业利益和技术专利,而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最原始的嫉妒。
因为得不到,所以要毁灭。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
寒凌夜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十三年里,所做的一切调查,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像一场滑稽的闹剧。
他的仇人,不是一个运筹帷幄的阴谋家。
只是一个爱而不得,因妒生恨的疯子。
看着宋凛那张因激动而微微扭曲的脸,心里那股滔天的怒火,反而奇迹般地平息了。
跟一个疯子,是讲不通道理的。
也无需讲道理。
寒凌夜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里充满了轻蔑。
“是吗?”他淡淡地开口,“听起来,的确是个悲伤的故事。”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了宋凛的预料。
宋凛准备好了一切,他等着看寒凌夜失控,等着看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一样扑过来。
可他没有。
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看小丑的眼神,看着自己。
这种被看穿,被轻视的感觉,让宋凛比被刀捅了还难受。
“你不信?”宋凛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寒凌夜没有回答他。
只是伸出手,从那个牛皮纸袋里,慢条斯理地拿出了另一样东西。
他将那东西放在桌面上,推到了宋凛和寒振国的面前。
那是一枚断成两半的白金奖章。
切口参差不齐,像是被巨大的外力硬生生掰断的。
奖章的一半,刻着一个花体的字母“Y”,另一半,刻着一个“S”。
在书房温暖的灯光下,断裂的奖章闪着冰冷刺眼的光。
“这个,你应该还认得。”寒凌夜的声音不大,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这是当年,联邦科学院颁发给年度最杰出青年科学家的最高荣誉——启明星奖章。
获奖人是两个人,寒凌夜的父亲,和宋凛。
“Y”和“S”,就是他们姓氏的首字母。
当看到这枚奖章的瞬间,宋凛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
他那副胜券在握的悠闲姿态,顷刻间土崩瓦解。
端着茶杯的手,无法控制地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水溅在他的手背上,烫起了一小片红色。
他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黏在了那枚断裂的奖章上。
一种……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惊恐和哀恸。
一直静坐着的寒振国,也在此时,身体猛地向前倾。
他那双紧闭的眼睛骤然睁开,浑浊的眼球上布满了血丝,同样死死地盯着桌上那两半冰冷的金属。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那枚奖章,但手抖得太厉害,在半空中停住了。
整个书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老式挂钟的滴答声,一下一下,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
寒凌夜冷眼看着这两个男人瞬间崩溃的模样。
知道自己赌对了。
宋凛的软肋,从来都不是什么商业帝国,也不是他那个庞大的复仇计划。
而是十三年前的真相。
是这枚奖章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他正要开口,却被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抢了先。
寒振国看着那枚奖章,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
他转过头,用一种寒凌夜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恐惧、悔恨和绝望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孙子。
“这东西……”
“是你母亲,亲手摔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