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刚亮,萧砚的呼吸还沉在梦里,江知意就醒了。
她没赖床,轻轻抽出手臂,顺手把被角往他肩头掖了掖。昨夜他烧退了些,总算能睡个整觉,只是手臂还吊着布条,脸色也没完全缓过来。她看了眼窗纸透进来的微光,低声道:“再睡会儿,我先去宫里。”
萧砚眼皮动了动,没睁眼,只含糊“嗯”了一声。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放轻,经过外间时看见小满蜷在长凳上打盹,怀里还抱着一摞医案册子。她过去踢了下凳脚,小满一个激灵跳起来。
“干什么呢?”她揉着眼睛,“夫人您这么早就走?”
“不早了。”江知意抓起搭在椅背上的靛蓝外衫套上,“太医院今日要接人,晚了算失礼。”
小满赶紧爬起来收拾东西,嘴里嘟囔:“那您也不用非得陪世子一块去啊,他自己能走不?”
“他昨夜才退烧。”江知意系好腰带,回头瞪她一眼,“再说,这事他也有份,凭什么让他躲后面?”
话音落,身后传来木屐踏地的声音。萧砚披着外袍站在内室门口,头发乱糟糟的,脸色还是白的,但站得稳。
“我能走。”他说,“你说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江知意没回话,只抬手理了理他衣领,指尖扫过脖颈处还没消的淤青。她皱了下眉,到底没说什么,转身往外走。萧砚跟上,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
马车停在府前,车帘掀开一角,露出云娘的脸。
“我来送你们。”她说,“顺便看看那群丫头进太医院是个什么场面。”
江知意点点头,坐进车厢。萧砚动作慢,她伸手扶了一把,却被他反握住手腕。
“你紧张?”他问。
“胡说。”她抽回手,“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那你手心出汗。”
她瞪他:“那是热的。”
云娘在旁边笑出声。
马车一路行到宫门前,晨雾刚散,十名女医已列队等候。她们穿着新制的太医院青色官服,发髻规整,胸前绣着银针纹样——这是江知意亲自定的样式,既合规矩,又显身份。
可守门禁军却拦在台阶前,不肯放行。
“祖制无女子入太医院先例。”为首的军官抱拳,“诸位请回吧。”
空气一下子静下来。
江知意撩开车帘,正要说话,萧砚却先下了车。他没大声呵斥,只从袖中取出一块铜牌,轻轻搁在掌心。阳光照上去,御赐“监国令符”四个字清晰可见。
禁军脸色一变,立刻退开半步。
江知意这才下车,走到女医们面前,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却坚定的脸。
“你们不是来求进门的。”她说,“你们是来上班的。”
一句话落下,队伍最前的女孩笑了,眼睛亮得像星子。她整了整衣领,带头踏上台阶。
就在她们即将通过宫门时,一道苍老的身影从侧廊走出。
沈怀瑾拄着拐杖,一身太医院首医的深青长袍,白须微颤。他站在石阶下,望着这群穿同款官服的女子,嘴唇动了几下,终是抬起双手,深深作揖。
“诸位。”他声音不高,却传得很远,“太医院从前错了。”
众人一怔。
“错在拘泥成规,错在轻慢英才。”他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江知意身上,又移开,“错在……未能早识江大夫之志。”
风掠过宫墙,吹动檐角铜铃。
片刻寂静后,那名走在最前的女医忽然笑出声:“沈医正,您现在,也是我们的老师了。”
沈怀瑾一愣,随即连连摆手:“不敢不敢……今后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江知意站在原地,没上前,也没说话。她只是看着,看着那些曾被人嘲笑“女子学医不如绣花”的姑娘们,昂首挺胸走进太医院的大门。
她眼角有点发热,偏头笑了笑:“这老头,总算活明白了。”
萧砚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边,伸手将她耳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冷不冷?”他问。
“不冷。”她摇头,“太阳出来了。”
他点头,目光落在那扇终于为女子敞开的宫门上:“你看,医道真的变了。”
她转头看他,眼里映着晨光:“是你让它变的。”
“不是我。”他摇头,“是你。”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笑了。
这时,云娘从后头凑上来,拍拍江知意肩膀:“你那些徒弟,往后可不会听你一个人的话了。太医院一收编,那就是朝廷的人,规矩大着呢。”
“规矩?”江知意挑眉,“谁定的规矩?”
“当然是……”云娘话说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哎你别打岔。”
“我说过了。”江知意往前走了两步,望着宫门深处,“我的人,进了太医院也还是我的人。他们学的是我的方,用的是我的法,改不了根。”
萧砚在后头听着,没插嘴,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忽而,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一份黄绫卷轴。
“江夫人!”他喘着气,“陛下口谕:自即日起,神医阁所授女医,经考核合格者,皆可录入太医院籍,俸禄由户部支给!另设‘女子医学堂’,归神医阁统管,地方官府须按例资助廪膳!”
江知意没接圣旨,只问:“这话是谁拟的?”
小太监一愣:“回夫人,是……是沈医正亲笔所书,呈于御前。”
她笑了。
这次笑得坦荡,带着点得意,像是看着自己种下的树终于开了花。
“行吧。”她说,“算他还有点脑子。”
云娘在一旁啧啧两声:“你可别太得意,以后这些人出了事,锅还是你的。”
“出事?”江知意回头,“我教出来的学生,能出什么事?”
“万一治坏了人呢?”
“治坏了?”她冷笑,“那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救回来。我当年可是连死人都救活过几个,她们差哪儿去了?”
萧砚听得无奈,低声劝:“别说得这么狠。”
“这不是狠。”她瞥他一眼,“这是底线。医者救人,救不了就该认,认了就得改。我不怕她们犯错,就怕她们学会推责。”
正说着,一名女医从宫门内快步出来,脸上带着激动。
“江师父!”她行了个礼,“沈医正说了,今天就开始排班,我们十个人,分三科轮值,明日就要接诊宫妃!”
“接诊宫妃?”云娘吓一跳,“这么快?”
“怎么不行?”江知意反而点头,“宫里女人多病杂,正好练手。记住,别怕权贵,该怎么诊就怎么诊。谁要是敢拦你们看病,直接报我名字。”
女医用力点头:“是!”
她转身要走,又被江知意叫住。
“等等。”她从袖中掏出一本薄册,“这是我昨晚写的《宫妇常见病症录》,拿去给你们每人抄一份。重点看第三章,关于‘假孕误诊’那一节——丽妃的事才过去不久,别让蠢货再钻空子。”
女医接过,双手发颤:“谢师父!”
目送她跑进宫门,江知意才松了口气,靠在廊柱上,仰头看了看天。
阳光正好,照得长安街市一片明亮。
萧砚站到她身旁,握住她的手:“累不累?”
“不累。”她说,“这种时候,哪会觉得累。”
“那回家?”
她点头,又顿了顿:“等会儿,我还得去趟药房,看看新到的药材登记没有。你说的那一车,可别让人偷了半斤。”
“没人敢。”他笑,“我都打了封条,贴了军令签。”
“最好是。”她抬脚要走,忽然又停下,“对了,今晚我想请那十个丫头吃饭。就在医馆后院,摆两桌,酒管够,但不准喝醉,明天还要当值。”
“你请客?”萧砚挑眉,“那我出钱?”
“你出?”她嗤笑,“你不是说药材都归我了吗?私产全写我名下,你还想藏着银子?”
“我没藏。”他无奈,“都在账上,随你支取。”
“这还差不多。”她满意地点头,迈步往前走。
萧砚跟上,忽然低声道:“江知意。”
“干嘛?”
“刚才看你站在那儿,阳光照在你脸上,我突然觉得……”
她回头:“觉得什么?”
他没说完,只笑了笑,伸手牵住她的手:“走吧,回家换身衣裳,别让那些丫头笑话你穿得像个药童。”
她甩不开他的手,索性任他拉着,边走边嘀咕:“我这身衣服可是特制的,银针纹是小满绣的,花了三天……”
话没说完,前方宫门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太监跌跌撞撞跑出来,脸色发白:“不好了!东六宫有主子晕过去了,说是吃了新贡的果子……太医院没人敢开方,都在等沈医正拿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