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意回到医馆时,袖口还沾着荒地上的土灰。她刚在那片废址上画完药圃的位置,银针插进泥土的触感还在指尖留着——那是一种沉实的、带着大地温度的反馈,仿佛土地也在回应她的决心。她轻轻甩了甩袖子,几粒细小的尘屑飘落,在阳光里浮了一瞬便消失不见。
刚坐下,就看见一个身影立在堂前,背脊挺得笔直,手里捧着一本线装书。
是沈怀瑾。
他没穿太医院的官服,只一身青灰长衫,袖口磨得有些发白,手里那本书封皮写着《女子学医禁忌》四个字,墨迹工整,像是抄录多年的老本子。
江知意没起身,也没笑,只抬眼看了他一眼:“您这回不是来查我有没有乱用禁方吧?”
沈怀瑾眉头一皱,随即松开,把书往前递了递:“我是来提醒你,女子行医,终究不同于男子。规矩不立,后患无穷。”
“哦?”她伸手接过,翻开第一页,“让我看看都有什么大忌。”
才扫了一行,她就笑了:“‘女子不可习针灸,恐损阴脉’?”她抬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沿轻叩两下,像是敲击节拍,又像是压抑着某种情绪,“那我上个月给丽妃扎的三针,是不是早该让她闭经三年?”
沈怀瑾脸色一沉:“你少拿宫中事说笑。”
“我不是说笑。”她翻到下一页,“‘不可触男病患之身,违者失德’——那我救萧砚那次,是不是该让他死在榻上才合规矩?”
“江姑娘!”他声音提了一度,“这些规矩传了几百年,自有其理!”
“几百年?”她把书往桌上一放,掌心压住纸页边缘,指节微微泛白,“那您说说,几百年前瘟疫来了,是不是也让女人躲在屋里别出门,等大夫来救?”
沈怀瑾张了张嘴,没出声。
江知意站起身,走到药柜前取下一包晒干的艾叶,轻轻放在桌上:“您知道为什么我这儿女学徒越来越多?不是她们不怕死,是她们亲眼看见孩子拉肚子能被一碗汤药止住,老人咳血能靠一副方子缓过来。她们不想当闺秀,就想多活几个人。”
她顿了顿,看着他:“您今天来,真想拦我?还是……怕我带坏别人?”
沈怀瑾低头盯着那本书,手指在封皮上摩挲了一下。
“我只是觉得,”他声音低了些,眼神微闪,似有千言万语被压在喉间,“医道严谨,不能因一人之能,就乱了章法。”
“章法?”江知意冷笑,“去年冬天,城南一家五口吃错药中毒,三个孩子送进太医院,当天就没气了。我这儿收了一个,灌肠排毒,熬了三天两夜救回来。您说的章法,是让他们都死干净才算守规矩?”
“你这是强词夺理。”沈怀瑾语气虽硬,却未再上前一步,反而退了半寸,像是被那一句“死干净”刺中了旧日记忆。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太医院档案中那些未归档的死亡记录——尤其是去年小儿瘟疫期间,几位年轻太医提议试用新方,却被院正以“不合祖制”驳回,最终导致北巷十二名孩童接连夭折。那场沉默的问责会上,他坐在角落,一句话都没敢说。
江知意没错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动摇,继续道:“您要是真在乎章法,不如写本书,叫《女子学医好处》。第一条就能写:她们敢碰没人敢治的病,也敢用没人敢开的方。”
“你这是强词夺理。”
“我不是辩,是摆事实。”她重新坐下,语气平下来,指尖缓缓抚过桌面残留的一点药末,像在丈量某种看不见的距离,“我知道您不是坏人。您当年拒诊那个难产的民妇,不是因为冷血,是因为怕担责。可现在不一样了,有人信我,也信她们。您拦得住今天,拦不住明天。”
堂内一时安静。
窗外有风穿过廊下铜铃,叮的一声轻响。
沈怀瑾站在原地,许久没动。最后,他缓缓把那本《女子学医禁忌》收回袖中。
“你太狂妄。”他说。
“可我没死。”她回得干脆,“我还活着,还治得好病,还带得出徒弟。您说的那些‘不该’,在我这儿,早就成了‘已经’。”
他忽然问:“你就一点都不怕吗?得罪世家,顶撞太医,连裴相都敢惹。将来若有人借题发挥,一道圣旨下来,你这医馆说关就关。”
江知意笑了笑:“怕啊,怎么不怕。可我更怕的是,有一天病人冲进来喊救命,我却只能告诉他——‘对不起,我没资格救你’。”
沈怀瑾怔住。
她望着他:“您来这一趟,其实也不是真想毁我规矩吧?您是想知道,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通。对不对?”
他没答话,只是缓缓叹了口气。
“要我说,”她语气轻了下来,目光落在窗边那一排晾晒的草药上,思绪却已飘向更远的地方,“您与其花工夫编禁令,不如帮我想想,怎么让这些姑娘们将来不被赶出师门,不被骂伤风败俗。您见过多少有本事的女医,一辈子不敢挂牌?您忍心看她们的手,只用来煮药、洗衣、伺候丈夫?”
沈怀瑾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目光里那层冰裂开了一道缝。
“我这些年……”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喉结微微滚动,“确实认识几个被逐出师门的女子。有的精于外伤缝合,有的懂小儿惊风急救……可她们后来,要么嫁人断了医路,要么隐姓埋名给人偷偷瞧病。有一位叫林素云的,曾是我师兄的关门弟子,擅治瘰疬与乳痈,因替贵妇诊脉时被诬‘举止轻佻’,逐出师门,如今在城西摆了个膏药摊,连名字都不敢用真名。”
江知意点头:“那就别让她们再藏了。您要是愿意,过几天帮我列个名单。我不求她们立刻回来,但至少让人知道,女子不是不能医,是被人不让医。”
沈怀瑾沉默良久,终于开口:“你呀……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她笑了:“可我站在这儿,天没塌,地也没陷。反倒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往这边走。”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朝门口走去。
手刚搭上门帘,他又停下。
“过几日,”他背对着她,声音很轻,“我会送来一份名录。是我记得的那些人……名字和擅长的病症。”
江知意没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掀帘出去,脚步稳健,却不似来时那般沉重。
阳光从窗格斜照进来,落在空了的椅子上。江知意低头翻开药材单,拿起笔准备记录新馆所需的药草数量。
笔尖刚触纸,脑中忽然响起一声提示:
【真心感激x1,经验值+5】
她顿了顿。
这不是百人齐谢的那种轰鸣式反馈,而是极轻的一颤,像风吹过琴弦的余音。
她明白是谁。
不是病人,也不是徒弟。
是那个一生守规蹈矩、直到今日才肯松一指头的老医正。
她低头继续写,嘴角微微扬起。
门外传来小厮报药材到货的声音,她应了一声,正要起身,系统界面忽然微微一闪。
一道从未出现过的提示浮了出来:
【预警:北方边境区域出现异常人群聚集迹象,建议加强防疫准备】
江知意握笔的手一顿,眉心微蹙。她盯着那行字,没有立刻回应,也没有唤人。脑海中迅速浮现过往疫情爆发的路径图——北境寒潮、流民迁徙、军营密闭、水源共用……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是疫病滋生的温床。她想到新药圃尚未建成,库存中的苍术、贯众、藿香是否足够应对突发的大规模清瘟需求?要不要提前联络几位在外游医的旧识,建立应急联络网?还有那些刚入门的女弟子,得尽快教她们辨识瘟疫初症与普通风寒的区别……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将“黄芩”二字写完,墨迹浓重,力透纸背。
阳光照在纸上,墨迹未干,最后一个字是“黄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