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时刚过,最后一声脚步远去,医馆终于沉入寂静。后院小厅里,灯还亮着,墨香混着药气,在夜风中缓缓浮动。
那场急症折腾到戌时才收尾——病人呕血不止,若不是当机立断施针止逆,又连夜煎服三剂凉血汤,怕是撑不过子时。送走家属后,江知意才回到后院,提笔登记最后几个报名者的名字。
江知意站在后院的小厅里,手里还攥着一支没盖上的墨笔。她刚把最后一个人名抄进册子,指尖发酸,眼皮也沉得抬不起来。
可脑子还在转。
那些报名的女子,有识字的,也有连名字都不会写的;有的是寡妇,靠捡药渣换钱度日,有的竟是大户人家偷偷放出来的婢女。她要教的不只是认药扎针,还得护住这些人不受流言咬死。
正出神,帘子被人从外头掀开。
她没抬头,只当是小满忘了东西回来拿。
“笔尖干了。”那人声音低,却清晰,“写到一半断墨,容易误事。”
她这才抬眼。
萧砚站在灯影里,没穿外袍,只一件素青直缀,袖口微卷,像是刚忙完什么事才过来。他手上抱着一叠纸,边角整齐,一看就是官面上的东西。
鸦青色衣角被风吹起一瞬——正是白日站在屋檐下的那人。
“你怎么来了?”她问。
“看你灯还亮着。”他走近,把那叠纸放在案上,推到她面前,“这些,你用得上。”
她翻开第一页,眉梢一跳。
地契。
不止一张,是三张。城东市口、南巷十字街、西坊渡桥头——全是一等一的临街铺面,平日租金都能顶普通大夫十年诊金。
“你哪来的?”她盯着他,“这种地方,不是有钱就能拿下的。”
“裴家倒了。”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哪家米铺关门了,“有些产业,没人管了,我就顺手接了。”
她愣了两秒,忽然笑出声:“你这话说得轻巧。‘顺手’?那是宰相府的私产!朝廷查封的物件,你也敢动?”
“我没拿别的。”他看着她,“只挑了这几处,离医馆近,进出方便。你说要让女子学医,光一个院子不够用。人多了,得有地方站。”
她手指轻轻摩挲着地契上的印鉴,没再说话。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铺子来路不会干净,八成是他借势压人,或是暗中调换了文书。可若没有这样的手段,光靠她一个被退过婚的将军府嫡女,就算有圣旨赐匾,也撑不起一片医馆天下。
“你不问我怕不怕?”她抬眼看他,“万一被人参一本,说你勾结罪臣余党,侵吞官产?”
“你会怕?”他反问。
她摇头:“我怕的是拖累你。”
“那就别拖。”他说,“我既然做了,就不怕人查。真有人闹到御前,我自会应对。”
烛火晃了一下,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他的眼神却没躲,就这么看着她,像早年在将军府门口第一次见她时那样——所有人都在笑她狼狈,只有他走上前,说了一句“我娶你”。
那时候她以为他是病糊涂了。
现在她知道,他是清醒地把自己搭了进来。
她合上地契,深吸一口气:“第一家开哪儿?”
“东市。”他说,“最热闹,也最容易出事。”
她挑眉:“你是嫌我还不够忙?那儿商贾云集,达官贵人多,稍有差池,就是大祸。”
“正因为危险。”他声音低了些,“才该先立住脚。你在明处,我在暗处。谁想动你的人,得先过我这一关。”
她忽然觉得胸口松了些。
不是因为有了铺子,也不是因为省了银钱,而是终于有人和她想的一样——这不是救人那么简单,是要把一条别人不让走的路,硬生生踩出来。
她伸手覆上那叠纸,又抬眼看萧砚:“你要什么回报?”
他顿了顿,忽然弯了下嘴角,极淡,却让她心头一颤。
“我要你好好活着。”他说,“活到有一天,所有人都得抬头看‘神医阁’三个字。”
她没说话,只是慢慢把手伸过去,扣住了他的手腕。
很轻的一握,却用了点力。
像是在确认,这个人真的在这里。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这条路不再只是她一人孤身跋涉。有人愿与她共担风雨,同踏荆棘。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还抓着萧砚的腕子,赶紧松开。
“咳,那个……”她清了清嗓子,“明天我就让人去东市看看铺子状况。”
“我已经派人修缮了。”他说,“门窗都换新的,前后设两个侧门,万一有事能疏散学徒。还有,我让影卫在附近布了眼线,每日轮值。”
她瞪他:“你还派了人?”
“我不放心。”他答得坦然,“你教的是医术,有人盯的是命。我不可能日日守着你,但总得留些后手。”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自己能行”,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确实能行。
但她不用再一个人行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这些安排?”她问。
“现在不是说了。”他起身,拿起桌上的空茶盏,“你熬夜,我也睡不着。索性把事办完,再来瞧你一眼。”
她说不出话了。
只看见他转身要走,背影清瘦,脚步却稳。
“等等。”她叫住他。
他回头。
“下次来,带件厚衣裳。”她说,“夜里凉,你那点底子经不起折腾。”
他嗯了一声,没多说,撩帘走了出去。
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斜。
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打开地契,一张张看过。每一张背面都贴了小条,写着“已验契”“无抵押”“邻户无纠纷”。字迹工整,像是他亲自写的。
她摸了摸袖子里的银针囊,指尖碰到一根细长的针尾。
明天要去东市看看。
她得列个课程单,第一批十味药得重新编排顺序;小满和云娘得分头带班;铺子里的药柜尺寸得量好,不能太窄,否则《本草纲目》摆不下;还得想办法弄一批练习用的假人臂,不然新手扎针全往活人身上试,迟早出乱子……
念头一个个冒出来,压不住。
可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烦。
反而觉得,肩上那根绷了许久的弦,终于松了一寸。
她吹灭蜡烛,走出小厅。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墙角那棵老槐树沙沙响。她抬头看了眼天,月亮藏在云后,只漏出一点光边。
刚走到廊下,忽听见前院传来脚步声。
她皱眉,这么晚还有人来?
走近一看,是两个年轻姑娘,穿着粗布裙,手里提着灯笼,站在医馆门口不敢进来。
守门的小徒弟正低声劝阻:“两位姐姐,今日已闭门,明日辰时再来吧。”
“我们……我们是从百里外赶来的。”其中一个声音发抖,“家里男人因误诊没了,我不想再听天由命。求您通融一次,让我们见江大夫一面……”
江知意走上前:“怎么了?”
两人连忙跪下磕头:“江大夫!能不能今晚就学点什么?哪怕认一味药也好……”
她看着她们发红的手指,指甲缝里还有泥——显然是从远地赶来的。
“你们叫什么名字?”她蹲下来,声音放得极轻。
“我叫阿禾,这是我家姑姐春桃。”年纪小些的那个低声说,“我们是山南村的。去年秋收后,我夫君发热咳嗽,郎中说是伤寒,开了麻黄汤。可喝了三剂,人就……就咳出了血,当晚就去了。”
“后来才知道,他是肺痈,不该用发散之药。”春桃抹着眼泪,“村里都说我们命薄,可我不信。听说江大夫收女子学医,我们一路讨饭过来,就想学点真本事,以后自家人生病,至少不会认错症。”
江知意沉默片刻,转身进了药房。
片刻后,她端出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五小包药材,每包都贴了纸条。
“这是黄芩、甘草、茯苓、柴胡、当归。”她说,“今晚你们就记住它们的样子、气味、触感。明早我考。”
两人眼睛一下子亮了。
“谢谢江大夫!”
她摆摆手:“别谢我。要谢,就谢自己敢站到这里。”
她转身回屋,路过大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个姑娘蹲在灯笼下,小心翼翼打开第一包药,凑近闻了又闻,像捧着宝贝似的。
她笑了笑,迈进门槛。
屋里桌上,那叠地契静静躺着。
她坐在灯下,凝视良久,忽然想起三年前裴相府宴席上的情景——那时她随父赴宴,亲眼见萧砚当众驳斥太医院正:“误诊致死,与刀杀人何异?”满座哗然,唯她心中一震。如今裴家倒台,据传便是因一桩皇室用药案牵连,而萧砚正是主审御史。他今日所为,或许并非越界,而是以权谋正道。
她轻轻抚过地契边缘,心中已有决断:这医馆不仅要救人,更要立规。她要建女子医塾,分初阶、进阶、临床三等,设考核升迁之制,甚至将来刊行《女医辑要》,让天下女子皆可凭技立足。
此时,后院偏房仍亮着灯。小满正伏案抄录药方名录,云娘则在一侧核对药材清单,两人低声商议着明日采买事宜。虽未明言分工,却已悄然形成默契。
而在东市新铺的屋脊暗处,一道黑影掠过檐角,轻轻敲了三下瓦片。远处树影中有人回应一声极轻的哨音——影卫已布防完毕,暗线初成。
窗外,槐叶轻响,似有夜鸟掠枝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