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娘把扫帚塞进小满手里,压低声音:“你师父要收人了,赶紧去前头看着。”
小满一愣,差点把药渣打翻在地。他刚忙完后院的活,裤脚还沾着晒药时蹭上的黄泥,听见这话立马扔下簸箕往外跑。济世堂门口已经围了些人,大多是来看热闹的街坊,也有几个背着药箱的游方郎中远远站着,不敢靠太近。
江知意坐在门槛上,手里捏着一根银针,在阳光底下轻轻转了半圈。她面前跪着个姑娘,衣裳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额头抵着青石板,一声不吭。
“抬起头来。”江知意说。
那姑娘慢慢抬脸,眼窝有点陷,嘴唇干得起皮,一看就是长途跋涉来的。可眼神没躲,直直地迎上来。
“叫什么名字?”
“回大夫,我姓林,还没取学名。”
江知意点点头,没再问家世。她知道这姑娘是谁——城南林记药铺的小姐,三个月前夜里送来的时候只剩一口气,肺痈穿孔,汤药灌不进,连太医院的人都摇头。她用三针逼出脓血,又吊了七天命才救回来。后来听说家里不准她出门,更不准碰医书,说是女子抛头露面不成体统。
结果人还是来了。
江知意把银针往前递了递,尖端离她眉心只差一寸。
“你想跟我学医?”
“想。”姑娘嗓音哑,但字咬得清楚,“我想学会怎么救人,不让穷人家的孩子死在半路上。”
江知意手指微动,针尖轻颤了一下。
围观的人群安静下来。有人悄悄议论:“这阵仗……是要考问?”
“不止。”一个老药工低声接话,“这是测胆识。针不过皮,但吓得住人。要是抖一下,就说明心不稳。”
江知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开口:“我要你立三个誓。”
“你说。”
“第一,日后若有所成,不得傲慢欺压同行。医道不是争高低的地方。”
“我能守。”
“第二,凡来求诊者,不论身份贵贱,都得当一条命去拼。哪怕他是乞丐,你也得跪着把脉。”
姑娘重重磕了个头,额角撞在地上发出闷响:“我发誓。”
“第三,”江知意声音沉了一分,“所学之术,不得私自外传。不能为权贵独享,也不能拿去换钱卖利。谁若强索,你宁可毁方断药,也不准低头。”
这回姑娘没立刻应声。
她低着头,喘了两口气,才缓缓道:“我爹说过,咱们家的药铺能开三十年,是因为从不给官府‘专供’药材。有一年县令要买断板蓝根,翻十倍价,他不肯,被打了三十大板,铺子关门半个月。可第二天开门,街坊照样排队买药。”
她说完,抬头看着江知意:“这条,我也能守。”
银针收回,江知意伸手扶她起来:“从今天起,你是我的记名弟子。先跟着小满打扫药房,每日背一篇《脉经》,三个月后考你望闻问切。”
人群里顿时嗡了一声。
小满从角落蹦出来,咧嘴一笑,把手里的扫帚递过去:“师妹,欢迎入坑。”
那姑娘接过扫帚,手指还在抖,却笑了一下:“师兄。”
江知意转身进了堂屋,云娘紧跟几步跟上来,眉头皱着:“师父,这规矩……是不是太严了?从前江湖上哪有这么多条框?大家都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一句话、一张方,全凭心意。”
江知意走到案前,抽出一张新纸,提笔蘸墨。
“从前是活命要紧。”她一边写一边说,“现在不一样了。我们有了地方,有了名声,也有了盯上咱们的人。”
她写下最后一笔,把纸吹干,递给云娘。
云娘念出来:“凡本馆所授医术,未经许可,不得私传一人。违者逐出师门,永不录用。若有权贵强索,全馆共抗。”
念完她愣住:“这是……防着被人偷学?”
“不只是偷。”江知意走到墙边,把那张纸贴在显眼处,正好盖住一块旧告示的残角,“是防着救命的东西变成杀人的刀。”
她想起昨儿皇帝走后,自己翻看《民间疾苦录》时看到的那一行字:**赵村郎中李青山,因拒为裴氏家族独制补髓丹,遭绑至庄中囚禁三年,终病亡于地窖。其妻携幼子投井。**
那时候系统进度条跳了一下,因为她心头涌上的不是愤怒,而是清醒。
有些事,不能再靠侥幸活着。
云娘沉默片刻,忽然问:“那以后别人想学呢?难道都得像林姑娘这样,跪着求进门?”
“想学可以。”江知意坐回桌旁,翻开一本病历,“但得按规矩来。先做杂役,再学基础,一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该走就走。”
“可有些人聪明,只是出身不好……”
“那就更得守规。”江知意抬眼看她,“越是聪明人,越容易觉得自己能破例。一破例,就乱了。”
云娘张了张嘴,到底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
傍晚时候,药炉熄了火,前厅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小满带着新来的林姑娘清点药材柜,一边教她认标签,一边絮叨:“看见没?这个‘川贝母’后面写的‘炮制法:蜜炙三次,去苦留润’,是我师父亲手加的。她说市面上九成贝母都被硫磺熏过,吃了伤肺,必须改法子。”
林姑娘认真记下,忽然问:“师兄,你说……以后我会不会也能治病救人?”
小满嘿嘿一笑:“你现在就开始了。明天起跟我去后院隔离区换药,第一个病人是个烂脚的老伯,臭得狗都不靠近。你敢不敢上?”
“敢。”她答得干脆。
小满乐了:“行,有点我师父当年的疯劲。”
江知意在诊室里整理今日的病案,听见外面说话声,没抬头。她正写着一个孩子的诊断:**风寒入肺,误服市售‘止咳散’,实为石灰掺粉,致喉部灼伤。已施针缓解,明日复诊。**
笔尖顿了顿,她在下方添了一句:**建议尽快开设学徒课程,重点讲辨药与解毒。**
门外传来脚步声,小满探头进来:“师父,林姑娘扫完地了,问能不能留下来抄方子。”
“让她留。”江知意合上册子,“明早六点开始晨读,迟到一次扫三天院子。”
“哎!”小满答应一声,转身要走,又回头问,“那……我算不算正式徒弟?您还没给我立规矩呢。”
江知意终于抬眼,淡淡看他一眼:“你?偷药包进来的贼,能活到现在就是规矩。”
小满挠头嘿嘿笑,溜出门去。
天色渐暗,济世堂的灯一盏盏亮起来。厨房飘出米粥的香味,后院晾着的药条在晚风里轻轻晃动。
江知意起身走到堂侧,看了看墙上新贴的禁令。墨迹已经干透,字棱分明。
有个小孩抱着药包从门口路过,踮脚看了半天,小声问他娘:“娘,我也能进去读书吗?”
妇人摸摸他的头:“等你长大些,只要江大夫还在开馆,就有你的位置。”
江知意听见了,没说话,只是转身回到诊室,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灯芯噼啪响了一下,火光跳了跳。
她翻开新的病历本,写下第一行字:**收徒纪要·第一条:心志为先,术德并重。**
门外,小满正带着林姑娘练习碾药,石臼发出均匀的咯吱声。
远处街角,一只野猫窜过巷口,惊落了屋檐下一小撮积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