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升到街口牌坊一半,江知意还站在医馆门前的石阶上。她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那圈银针纹,目光落在王兆脸上,像在看一块挡路的石头。
方才百姓的喝彩声还没散尽,王兆却猛地一甩袖子,声音陡然拔高:“荒唐!一个妇道人家,私改太医院定案,竟还敢拿出来炫耀?你可知擅自更方是重罪?”
江知意没动,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一点角度,好让身后众人看得清楚些。“王大人说得对,确实是重罪。”她顿了顿,“可要是不改,您母亲现在怕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王母拄着拐杖往前一步,声音不大,却稳得很:“我儿,你别闹了。太医院那几剂药吃下去,我整夜喘不上气,饭都咽不下。是江大夫来了之后,换了方子,我才一天天好起来的。”
“娘!”王兆脸色一沉,“您被她哄住了!这些药方谁知道是不是临时调的?说不定是故意让您好转几天,好在这儿演一场戏!”
人群里顿时嗡了一声。
江知意轻轻一笑,转身进了医馆。片刻后,她手里多了一本装订整齐的册子,封皮写着《疑难医案录·卷三》。她翻开其中一页,举起来给周围人看。
“这是王老夫人的病案记录,从三年前风邪入体开始,每一诊、每一张方、每一次加减,我都记了下来。”她声音不急不缓,“太医院原方:麻黄汤加防风、羌活,剂量偏重,发汗太过。可您母亲脉象细弱,舌淡苔薄,分明是气虚为本,外感为标。用这么猛的发散药,等于把最后一口气也逼出去了。”
她指尖点着纸面:“我当时拟的是黄芪建中汤为主,补中益气;再加当归、川芎养血活络,丹参化瘀通络。头七日小剂量试服,观察夜间咳喘情况;十日后见效,才逐步加量。两个月时,夜咳止,食欲恢复;三个月后,能扶墙走动。”
她说完,将册子递给旁边一位穿着粗布衣裳的老者:“您识字,麻烦念一念最后一页的复诊结论。”
老者接过一看,清了清嗓子:“……患者气力渐复,面色转润,脉象由细弱转为缓和有力。咳嗽已止,行走可及庭院一周,无需搀扶。断为‘慢症得缓,正气渐复’,建议继续调养,忌辛辣劳神。”
念完,他抬头看向王母:“这写的可是实情?”
王母点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药方,递过去:“这是我昨儿在药铺抓的,还是江大夫开的。你们若不信,大可以去查证。”
老者接过来一看,又对照册子里的笔迹,眉头渐渐舒展:“字迹一样,用药也连贯……这不是假的。”
“不可能!”王兆冲上前一步,一把夺过药方,手指几乎戳破纸面,“这方子根本不是当初备案的!她这是事后伪造!”
江知意看着他,忽然笑了:“王大人,您说我是伪造?那您倒是说说,您母亲现在的脉象是什么样的?左寸浮?右关滑?还是——她根本已经脉息微弱,靠人参吊着命?”
王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您不知道。”江知意语气平静,“因为您没给她切过脉。您只记得祖制,记得官威,却不记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
她环视四周:“诸位,医术不是谁官大谁说了算。一个人能不能走路,能不能吃饭,能不能夜里安稳睡着,这才是最真的疗效。”
人群中有个中年妇人突然开口:“我家婆母去年也是这样,郎中说是风湿,开了十副乌头汤,差点送命!后来听说江大夫这儿治得好,偷偷来瞧,才发现是气血两亏。换了方子,半个月就能下地做饭了。”
旁边有人应和:“我侄子发热惊厥,说是惊风要灌朱砂,吓得全家不敢动。还是江大夫来看了一眼,说是积食发热,揉了几下肚子就退了烧!”
王兆脸色越来越白,嘴唇直抖:“你们……你们都被她蛊惑了!女子行医,败坏纲常,岂能容她胡来!”
“纲常?”江知意冷笑,“您母亲站在这里,能说话,能走路,这就是纲常?还是说,您觉得她该躺在床上等死,才算合乎规矩?”
她往前一步,声音压下来:“王大人,我不跟你争什么礼法。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娘不是你娘,只是一个普通百姓,你也愿意让她死在错方上吗?”
王兆猛地后退半步,喉咙动了动,一句话也说不出。
江知意不再看他,而是转向百姓们:“从今往后,神医阁收徒不限出身,不论男女。只要你肯学,我就肯教。但有三条铁规——第一,不治作恶之人;第二,不拿医术换名声;第三……”她指尖轻抚袖中银针囊,“谁想动我的人,先问问我的针答不答应。”
话音落下,人群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叫好声。
“说得好!”
“我闺女明天就来报名!”
“早该有人管管那些乱开药的大夫了!”
王兆站在原地,官帽歪斜,脸色灰败。他带来的两个差役早就缩到了人群后面,连头都不敢抬。一名家仆战战兢兢地上前扶他:“大人……咱们……回吧?”
王兆没动,眼神空茫,像是被人抽走了主心骨。
江知意缓缓走上台阶,将《疑难医案录》收回怀中。阳光照在她靛蓝长衫上,袖口银针纹一闪而过。她抬手扶了扶发间银簪,目光扫过人群。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她说,“若有不服者,明日再来。”
王母被人搀扶着转身离去,脚步虽慢,背影却挺得笔直。
江知意站在最高一级石阶上,风吹起她的衣角。她看见街角屋檐下,一道鸦青身影静静立着,手中折扇轻点掌心。那人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入巷口,没有停留。
她收回视线,正要转身进馆,忽听得一声低喝。
“江知意!”
王兆不知何时挣脱了仆从的手,踉跄着冲上来几步,指着她,声音嘶哑:“你以为赢了?你不过是个女人!朝廷不会认你这套歪理!迟早有人收拾你!”
江知意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她没笑,也没怒,只是淡淡地说:“那你尽管去告。我去不去大堂,由我自己说了算。但你要记住——”她抬起右手,指尖轻轻一弹,一枚银针已在指间闪烁寒光,“下次来,别再说你娘的病是我编的。不然我不介意当场给你扎一针,让你也尝尝什么叫‘起死回生’。”
王兆瞪大眼睛,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终究没再开口。
两名家仆慌忙架起他,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
江知意收回手,银针悄然入袖。
她转身面向医馆大门,抬脚迈上最后一级台阶。
门轴吱呀一声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