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医馆外的事情,江知意抬手轻轻抚平袖口被药罐烫出的红痕,转身迈进医馆。
晨光斜照进来,落在她靛蓝的医袍上,没说话,只从架子上取下干净外衫换上,将染了灰泥的旧衣叠好放在角落。
云娘递完药包,抬头看到她,忙道:“病人都安顿好了,药也足够。”
“嗯。”她点头,走到诊台前坐下,顺手点燃了炉子里的安神香。青烟袅袅升起,带着淡淡的艾草味。她抬声对候诊的百姓说:“昨夜的事,与医馆无关。今日照常问诊。”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一阵哭闹。是个五六岁的小孩,捂着嘴直跳脚,娘亲急得满头汗:“江小姐,他牙疼了一夜,怎么哄都不行。”
江知意招招手:“过来。”
孩子不肯走,死死拽着娘亲的裙角。她从抽屉里摸出一颗蜜渍山楂,放在手心递过去:“吃不吃?吃完姐姐帮你把牙里的小虫赶走。”
小孩迟疑地伸出手,飞快抓了山楂塞进嘴里,眼睛还盯着她不放。
“现在能张嘴了吗?”她笑着问。
小孩点点头,张开嘴。她探头一看,右后槽牙发黑,牙龈红肿,已经化脓了。她取了细银针,在颊车穴轻轻一刺,手法快得几乎看不见。孩子只“嘶”了一声,随即瞪大眼——疼没了。
“再来一点药糊,明天就不肿了。”她用小竹片挑了点草药糊涂在患处,动作轻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水。
围观的人群静了一瞬,随即有人低声议论:“这手法……比太医院的老太医还利索。”
门边站着个穿粗布衣裳的老者,袖手而立,一直盯着她施针。见她收针,忽然笑了声:“好个毒舌小神医,治病倒比骂人利索。”
江知意抬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这人看着寻常,可站姿稳,眼神清,腰后虽空无一物,街角却有几道身影不动声色地散开,像是在守着什么。
她没点破,只淡淡道:“老先生若无病,莫扰诊序。”
老者哈哈一笑,也不恼,只踱步到旁边长凳坐下,掏出个粗陶碗向云娘讨了碗温水,慢悠悠喝起来。
小满端着药盘经过,压低声音问:“小姐,那人……看着不像普通人。”
“像普通人,才最不像普通人。”她低头整理针囊,“别管他,该看的看。”
刚说完,外头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医馆门口。几名内侍模样的人快步进来,分列两旁。那老者放下碗,整了整衣襟,站起身。
“诸位稍安。”他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朕今日微服至此,只为亲眼看看,这位能救万民于疫火的江小姐,究竟是何模样。”
人群哗然。
江知意没动,只抬眼看着他:“陛下亲临,不知所为何事?”
皇帝摆摆手:“无事不能来?朕听说你这药香,能让将死之人睁眼喊娘,便想亲眼瞧瞧,是不是真有这般神效。”
她没接话,只转头对那孩子的娘亲说:“回去用温水漱口,三天内别吃甜食。”
妇人千恩万谢地抱着孩子走了。
这时,一位患有风湿的老者被人搀扶着走了进来,脚步蹒跚,脸上满是痛苦之色。
“江小姐,我这风湿老毛病又犯了,这腿疼得呀,晚上都睡不着觉。”老者皱着眉头说道。
江知意赶忙起身,让老者坐在椅子上,她蹲下身子,轻轻挽起老者的裤腿,只见膝盖处红肿不堪。她一边轻轻按摩,一边询问老者最近的情况:“您最近是不是又受了凉?这风湿啊,最怕着凉。”
老者无奈地点点头:“是啊,前几天变天,没注意,这不就又犯病了。”
江知意站起身,从针囊中取出细长的银针,在火上烤了烤,然后找准穴位,快速而准确地将银针刺入。老者只觉得一阵酸麻,随后疼痛似乎减轻了一些。
“江小姐,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感觉好多啦。”老者脸上露出了笑容。
江知意微笑着说:“老伯,您先别着急,这针灸得持续一段时间,我再给您开些内服的药,双管齐下,效果会更好。”说着,她走到药柜前,熟练地抓起药材,称重、包好,递给老者,并仔细叮嘱用药的方法和注意事项。老者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医馆。
皇帝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道:“你不怕朕?”
“怕。”她终于回头,“但更怕病人等不起。陛下若为百姓而来,我便无惧;若为权谋而来,我也照常问诊——医者眼里,只有病,没有势。”
皇帝怔了怔,随即大笑:“好!好一个‘只有病,没有势’!”
他抬手,一名内侍立刻捧出一块金匾。阳光照在上面,四个大字熠熠生辉——“仁心圣手”。
“此匾不挂宫中,要挂在这济世堂正门。”皇帝亲自接过,亲手递到她面前,“因真正的仁心,不在庙堂,在民间。”
江知意没接。
她看着那匾,片刻后才道:“陛下厚爱,臣妾心领。但这‘仁心’二字,重若千钧。若只为一块匾额而来,我宁可不要。”
皇帝眯起眼:“那你要什么?”
“我要这药方,能进每一户百姓的锅里。”她直视他,“疫病不分贵贱,药也不该分。官药库的药材,不能再锁着等批文。谁家有病人,谁就能来领药,不问出身,不立门槛。”
人群一片寂静。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转身,对随行内侍道:“传旨,疫病司即日起向民间医馆开放三成官药,由江知意协理调配,调用无需层层报备。”
话音未落,人群炸了。
“真的?官药能随便领了?”
“江小姐救了我全家,现在连药都不用花钱了?”
小满激动得差点打翻药盘,云娘眼圈一红,低头擦了擦眼角。
就在这时,沈怀瑾从外头快步进来,扑通一声跪在江知意面前:“臣曾阻小姐入太医院,罪该万死!”
江知意皱眉:“起来。”
“您不原谅,我不起。”他额头抵地,“是我守旧,是我眼瞎,没看出真正的医道在民间!”
她叹了口气,伸手扶他:“你守的是规矩,我破的是陈规。如今医道为民,你我同路。”
沈怀瑾抬头,眼中有泪光。
皇帝看着这一幕,缓缓点头:“江知意,即日起协理太医院疫病司,专研瘟疫防治。若有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萧砚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听到这句,微微颔首。
江知意却没谢恩,只问:“陛下,疫病药方,可否向所有医馆公开?”
“准。”皇帝毫不犹豫,“从今日起,医道不私藏,良方济苍生。”
百姓齐声欢呼,有人当场跪下磕头。小满爬上房梁,帮着把金匾挂上正门。云娘站在底下扶着梯子,仰头看着,喃喃道:“师父,你值了。”
江知意没抬头看那匾。
她低头从抽屉里取出一块干净药布,正要剪开,一个老妇抱着孙子进来,声音发抖:“江小姐,我家娃昨儿半夜高烧,灌了半碗清瘟败毒饮,今早醒了,能喊爹了……我给您磕个头……”
江知意一把扶住:“别磕。孩子好了,就是最好的谢礼。”
老妇眼泪哗地下来,抱着孙子站在一旁,手还在抖。
她剪好药布,蹲下身,给刚才那个治牙的孩子包扎伤口。孩子乖乖伸出手,嘴里还含着那颗山楂。
萧砚走过来,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低声问:“累不累?”
“还好。”她头也没抬,“你肩上的伤,换药了吗?”
“换了。”他顿了顿,“你呢?”
“我?”她终于抬眼,笑了笑,“我还活着,还能看病,就不算累。”
皇帝站在门口,看了许久,忽然对身边内侍说:“此女可托苍生。”
内侍低头应是。
皇帝没再多留,转身离去,随从紧随其后,街角那几道身影也悄然消失。
江知意继续低头缝合药布的针脚,指尖稳定,一针一线,密密实实。
云娘走过来,低声问:“匾挂好了,要不要摆香案祭拜?”
“不用。”她说,“它挂在那里,不是为了让人拜的。”
“那是为了什么?”
她没答,只抬头看了眼门外。
阳光正好,照在“仁心圣手”四个大字上,金光晃眼。
一阵风过,槐树梢头一片白花飘进来,落在她肩头。
她伸手拂去,继续低头包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