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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乐宫内,朱秀宁正对着一幅刚画好的水墨兰花图出神,画中幽兰空谷,意境清远,但她的眉宇间却笼着一层淡淡的、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愁。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静谧中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寂寥。

“殿下!殿下!” 秋棠清脆而带着雀跃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小宫女提着裙摆,一路小跑进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张大人来了!就在宫门外求见呢!”

“绥之?” 朱秀宁闻言,霍然抬起头,眼中的愁绪瞬间被惊喜取代,如同春风吹散了薄雾,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快!快请他进来!” 她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鬓角,又觉得不妥,强自镇定地坐回绣墩上,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和发亮的眼眸,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是!” 秋棠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转身就要跑,忽然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回头补充道:“对了,殿下,张大人……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还……还带了一位姑娘。”

“姑娘?” 朱秀宁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心中莫名地咯噔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警惕悄然升起。她秀眉微蹙,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哦?什么样的姑娘?长得……漂亮吗?” 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

秋棠歪着头想了想,回道:“嗯……穿着一身杏黄色的飞鱼服,看着像是锦衣卫的人,挺……挺英气的,模样嘛,也还算周正,就是……脸色冷冰冰的,好像谁都欠她钱似的,不如殿下您万分之一好看!”“锦衣卫?女的?” 朱秀宁心中疑窦丛生,绥之怎么会带着一个女锦衣卫来见她?但听秋棠的描述,似乎并非什么亲密关系,心下稍安。“请他们到偏殿花厅叙话吧。”

“是!”

片刻之后,张绥之与徐舒月一前一后,走进了长乐宫偏殿的花厅。张绥之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鹭鸶补子官袍,虽风尘仆仆,但神色沉稳,目光清亮。而跟在他身后的徐舒月,则是一身利落的杏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身姿挺拔,面容清冷,目不斜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臣张绥之,参见长公主殿下!” 张绥之上前一步,躬身行礼。

“卑职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徐舒月,参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 徐舒月也依礼单膝跪地,声音清脆,却不带多少温度。

朱秀宁端坐主位,目光先是落在张绥之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喜和温柔,但当她的视线转向跪在地上的徐舒月时,不由得微微一亮。这女子果然如秋棠所说,容貌极美,是一种带着锋锐和疏离感的美,尤其是那双墨黑的眸子,平静无波,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身为女子,朱秀宁也不得不承认,此女风姿独特。

“绥之快免礼!徐千户也请起吧。” 朱秀宁抬手虚扶,声音柔和,“绥之,你今日怎么有空过来?还带了徐千户一同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她嘴上问着正事,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张绥之脸上,带着关切。

张绥之刚直起身,朱秀宁却已从座位上站起,几步走到他面前,毫无顾忌地拉起他的手,上下打量,眼中满是心疼:“看你,眼圈都黑了,是不是又没好好休息?听说早上朝阳门外闹出了好大动静,你没伤着吧?” 说着,竟踮起脚尖,飞快地在张绥之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如同蜻蜓点水,却带着灼热的温度。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让张绥之俊脸“唰”地一下红透,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他下意识地想抽回手,却被朱秀宁紧紧握住。他尴尬地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徐舒月,只见这位一向冷若冰霜的女千户,此刻也是面红耳赤,眼神飘忽,显然是被长公主这大胆奔放的举动惊到了,尴尬得不知该看哪里才好。徐舒月心中更是翻江倒海:这张绥之与长公主的关系,竟然……竟然如此亲密无间?这哪里是寻常臣子与公主的相处方式?分明是……是情投意合的热恋中人!自己之前在御前和北镇抚司那般挤兑张绥之,若他日后真成了驸马……想到这里,徐舒月背后不禁冒出一层冷汗,心中第一次对张绥之产生了一丝忌惮和……后悔。

“殿下……有……有人在呢……” 张绥之低声提醒,声音带着窘迫。

朱秀宁这才仿佛刚看到徐舒月一般,松开手,却依旧笑靥如花,浑不在意地道:“怕什么?徐千户又不是外人。” 她转向徐舒月,笑道:“徐千户,让你见笑了。本宫与绥之……嗯,关系亲近,一向如此随意。”

徐舒月连忙躬身:“卑职不敢!殿下与张大人……情谊深厚,令人欣羡。”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违心,但形势比人强,不得不低头。

朱秀宁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回到正题:“绥之,你还没说,今日来找本宫,所为何事?”

张绥之定了定神,将心中那份旖旎压下,神色恢复凝重,将赵铭灭门案、朝阳门外刺杀、胡三父女失踪、北镇抚司活口被灭口等一系列事情,简明扼要地向朱秀宁叙述了一遍,最后道:“……殿下,如今唯一的线索,就是可能幸存的胡三之女,胡杏儿。据微臣推断,那孩子极有可能在惊慌之下,会去寻找其父生前念念不忘要见的工部左侍郎陈以勤陈大人。因此,微臣必须尽快进入陈府查访。但陈府如今正筹备与清湘郡主的婚事,若无恰当理由,贸然搜查,恐引非议,打草惊蛇。故而……微臣想请殿下相助。”

朱秀宁听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听到张绥之在街头遇险,更是后怕不已。她聪慧过人,立刻明白了张绥之的意图:“你是想……让本宫以探望未来堂妹夫、查看婚庆准备为由,带你进入陈府?”

“殿下明鉴!” 张绥之点头,“唯有殿下凤驾亲临,方能不引人怀疑,方便微臣与徐千户暗中查访。”

朱秀宁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点头应允:“好!此事关乎朝廷命官血案,更关乎绥之你的安危,本宫义不容辞!”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说起来,本宫也确实该去看看未来的堂妹夫了!禧君那丫头性子跳脱,可别委屈了人家陈二公子。秋棠!冬雪!”“奴婢在!” 两名贴身宫女应声而入。

“立刻准备凤辇仪仗!本宫要摆驾,前往工部左侍郎陈大人府上,探望未来的清湘仪宾!” 朱秀宁吩咐道,语气中带着一丝即将参与“冒险”的兴奋。

“是!殿下!” 秋棠冬雪领命,立刻下去准备。

朱秀宁又看向徐舒月,笑道:“徐千户,你是魏国公府的千金,又是锦衣卫千户,身份尊贵,武艺高强,此次随行护卫,再合适不过。有劳千户了。”

徐舒月心中五味杂陈,但面上不敢怠慢,躬身道:“护卫殿下凤驾,查办要案,乃卑职分内之事,定当竭尽全力!”

不多时,长公主的仪仗已然备好。朱秀宁换了一身更为庄重华丽的宫装,在张绥之、徐舒月以及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登上凤辇,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皇宫,向着位于北京城西的工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府邸行去。

……

工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府邸,坐落于京城西城,并非顶级权贵云集之地,但周围也多是官宦宅邸,环境清幽。府邸规制严谨,五檀金柱的大门虽不极尽奢华,却透着一股沉稳厚重的官宦气派。门楣上高悬着御赐的匾额,黑底金字,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彰显着主人圣眷正隆、即将成为皇亲的荣耀。此刻,府内府外早已张灯结彩,仆役们穿梭忙碌,洋溢着浓浓的喜庆气氛,为四日后迎娶清湘郡主的盛大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陈以勤身为工部左侍郎,正忙于西苑玄极观的督造,时常宿在工地,府中事务,多由他的长子、现任翰林院侍讲(正六品)的陈知渊(字达川),以及次子、即将尚主、现任光禄寺寺丞(从六品)的陈知澜(字慕川)兄弟二人主持。陈知渊已娶妻裴氏,出身书香门第,温柔贤淑,协助婆母肖氏打理内宅。

当长公主朱秀宁的凤驾仪仗抵达陈府门前时,整个陈府顿时轰动起来!门房连滚爬爬地入内通报,陈夫人肖氏带着长子陈知渊、长媳裴氏、次子陈知澜,以及阖府有头有脸的仆役,慌不迭地大开中门,整整齐齐地跪在府门前的石阶下,迎接凤驾。

“臣妇(臣)陈门肖氏(陈知渊、陈知澜、裴氏)叩见长公主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人齐声高呼,声音带着激动与惶恐。长公主亲临,这可是天大的荣宠!

凤辇停稳,宫女掀开轿帘,朱秀宁在秋棠的搀扶下,优雅地步下凤辇。今日她身着杏黄缂丝凤穿牡丹纹宫装,头戴珠冠,雍容华贵,气度非凡。张绥之与徐舒月一左一右,紧随其后。

“都平身吧。” 朱秀宁声音温和,自带威仪,目光在跪着的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站在肖氏身后、一位穿着崭新蓝色锦袍、面容清秀、却略显拘谨紧张的年轻公子身上,微微一笑,“这位……想必就是工部陈侍郎家的二公子,未来的清湘仪宾,陈知澜陈公子吧?”

陈知澜没想到长公主会直接点他的名,慌忙出列,再次躬身行礼,声音都有些发颤:“回……回殿下,下官……正是陈知澜。”

朱秀宁走上前,虚扶了一下,笑道:“仪宾不必多礼,快快请起。论起来,你马上就是本宫的堂妹夫了,都是一家人。本宫今日在宫中无事,想着禧君妹妹马上就要出阁,心中挂念,便过来看看未来妹夫府上准备得如何了。仓促来访,未曾提前知会,唐突之处,还望夫人和仪宾莫要见怪。” 她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来意,又显得亲切随和,给足了陈家人面子。陈夫人肖氏受宠若惊,连忙道:“殿下凤驾亲临,乃我陈家天大的荣耀!蓬荜生辉,求之不得!快请殿下入内奉茶!” 她一边说着,一边偷偷打量了一眼跟在长公主身后的张绥之和徐舒月,心中暗自诧异。这位年轻的青袍官员和那位英气逼人的女锦衣卫,是何来历?为何会随长公主一同前来?

众人簇拥着朱秀宁进入府中。只见府内庭院深深,回廊曲折,虽不及王府皇宫奢华,但也处处透着书香门第的雅致与官宦人家的气派。此时,廊庑下、厅堂前,都已挂满了大红灯笼和彩绸,仆役们正忙着擦拭器物、摆放盆景,一派喜气洋洋。

朱秀宁在正厅上首落座,陈家人侍立一旁。宫女奉上香茗。朱秀宁与肖氏、裴氏拉起了家常,询问婚礼筹备情况,语气亲切,如同寻常人家串门一般。肖氏和裴氏见长公主如此平易近人,渐渐放松下来,言谈间也多了几分笑意,厅内气氛看似十分融洽。

张绥之与徐舒月则侍立在朱秀宁身后两侧,目光却如同最敏锐的鹰隼,不动声色地扫视着整个厅堂,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那位即将尚主的陈知澜。

张绥之很快发现了一丝异样。陈家上下,从陈夫人肖氏到长媳裴氏,再到那些忙碌的仆役,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和骄傲,毕竟能与皇家结亲,是无数官宦世家梦寐以求的殊荣。然而,唯独这场婚事的主角——新郎官陈知澜,虽然极力保持着礼貌的微笑,但眉宇间却始终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难以化开的忧郁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抗拒?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心不在焉,当母亲和嫂嫂与长公主谈论婚事细节时,他更是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

这绝不是一个即将迎娶郡主、步入人生巅峰的年轻人该有的状态!

趁着朱秀宁与肖氏说话的空隙,张绥之上前一步,对陈知澜拱手道:“陈寺丞,下官顺天府推官张绥之,恭喜寺丞即将尚主,大喜临门。”

陈知澜似乎吓了一跳,连忙还礼:“张大人客气了,同喜同喜。” 语气有些敷衍。

张绥之故作随意地低声道:“寺丞似乎……有些心事?可是对婚事有所顾虑?” 他问得直接,目光却紧紧盯着陈知澜的眼睛。

陈知澜身体微微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摆手:“没……没有!张大人说笑了!能尚清湘郡主,是下官……是陈家几世修来的福分,岂敢有丝毫顾虑!” 他这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反而更显欲盖弥彰。

这时,一旁的陈夫人肖氏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连忙笑着插话,轻轻推了儿子一下,嗔怪道:“知澜,你这孩子,就是脸皮薄!都要当仪宾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害羞!定是想到要尚主,心里紧张得紧,让张大人见笑了!” 她这话看似在打圆场,实则是在替儿子掩饰。

长媳裴氏也笑着帮腔:“是啊殿下,张大人,我家小叔子自幼读书,性子腼腆,这突然要尚主,怕是欢喜得都懵了,这几日话都少了些呢!”

朱秀宁何等聪慧,也看出了些许端倪,但她不动声色,反而笑着打趣道:“陈夫人、陈少奶奶不必担心,仪宾这是欢喜过头了!本宫那禧君妹妹,虽说性子活泼了些,但容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保证仪宾娶回家后,天天捧在手心里疼爱都来不及,哪里还会紧张?”

她这话带着几分闺阁玩笑的意味,顿时引得肖氏和裴氏都掩口笑了起来,厅内气氛更加热络,暂时掩盖了陈知澜的那份不自然。

张绥之见状,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便退后一步,不再多言,但心中对陈知澜的疑虑却更深了。这位陈二公子,对这门御赐的婚事,似乎并非心甘情愿!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这与赵铭的案子,又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他悄悄对徐舒月使了个眼色。徐舒月会意,微微点头,目光更加锐利地扫视着厅内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那些通往内院的通道和侍立的仆役。胡杏儿那个十一岁的小女孩,如果真的来到了陈府,会躲在哪里?她又是否安全?

凤驾临门,喜庆之下,暗流涌动。张绥之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利用长公主创造的这宝贵时机,尽快找到胡杏儿,揭开陈府看似喜庆祥和的表象之下,可能隐藏的惊人秘密!长公主的凤驾仪仗,在陈府上下恭敬的跪送声中,缓缓驶离了那座张灯结彩、喜气盈门的府邸,重新汇入北京城午后略显慵懒的街市人流中。凤辇内,朱秀宁慵懒地靠在软垫上,脸上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似乎还沉浸在方才与陈家人“亲切”交谈的氛围里。张绥之与徐舒月则一左一右,骑马护卫在凤辇两侧,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消化着方才在陈府的所见所感。

行至一处相对僻静的街巷,朱秀宁轻轻掀开轿帘一角,对并辔而行的张绥之柔声问道:“绥之,你觉得这陈家如何?那位未来的仪宾爷,可还入得了眼?”

张绥之勒了勒缰绳,让马匹靠近凤辇一些,沉吟片刻,如实回答道:“回殿下,陈府规整有序,陈夫人和少奶奶待人接物亦是得体,可见家风严谨。只是……” 他顿了顿,眉头微蹙,“只是那位陈二公子,未来的仪宾爷,似乎……心事重重,对这门御赐的婚事,并无多少欣喜之色,反倒像是……有几分勉强。”

朱秀宁闻言,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带着几分姐姐对妹妹婚事的天真期盼:“许是没见过面,心里没底,紧张的吧?毕竟是要尚主,又是陛下亲自赐婚,压力自然大些。等成了亲,见了面,禧君那丫头虽说淘气了些,但模样可是一等一的出挑,性子也活泼可爱,保管他喜欢得紧!”

她话音刚落,跟在另一侧的徐舒月却冷不丁地嗤笑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和某种看透世情的冷漠:“殿下到底是心地纯善。要卑职说,男人嘛,有几个不好色的?见到漂亮姑娘,有几个能管得住自己裤裆里那二两肉的?现在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清高样,等洞房花烛夜,红绡帐里见了郡主的花容月貌,怕是比谁都急不可耐!到时候,什么心事重重,什么勉强不乐意,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这番话,粗俗直白,毫无顾忌,尤其是“裤裆里那二两肉”这等市井俚语,竟从一个女子、还是国公府千金、朝廷命官口中说出,听得凤辇内的朱秀宁先是一愣,随即掩口“噗嗤”笑出声来,连旁边的宫女太监都忍不住低头窃笑。张绥之更是被噎得俊脸通红,没好气地狠狠瞪了徐舒月一眼,低斥道:“徐千户!殿下面前,休得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朱秀宁却似乎觉得很有趣,非但不恼,反而顺着徐舒月的话,笑吟吟地看向张绥之,眼神中带着狡黠的揶揄:“徐千户这话虽然糙了些,但理儿好像不糙哦?绥之,你说说,要是真有那管不住……嗯……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咱们该怎么罚他才好呢?”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张绥之身上扫来扫去,意有所指。

张绥之被她们二人一唱一和,弄得尴尬无比,只得板起脸孔,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装作没听见。

徐舒月见长公主竟附和自己,更是来了劲,大大咧咧地一挥手,做了个劈砍的手势,语气凶狠地说道:“这还用问?对付这种管不住下三路的采花贼、负心汉,最好的法子就是——切了呗!一了百了,永绝后患!下官在南京时,抓到过几个专祸害良家女子的恶徒,证据确凿,按律当斩!押赴刑场前,姑奶奶我亲自操刀,他奶奶的就把那作恶的玩意儿给剁了!看他们还怎么害人!” 她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在讲述一件多么痛快淋漓的英雄事迹。

这番话,更是惊世骇俗!连朱秀宁都听得目瞪口呆,脸颊飞红,又是好笑又是羞赧,嗔怪地看了徐舒月一眼:“徐千户!你……你一个姑娘家,怎么……怎么尽说这些……” 她终究是金枝玉叶,说不出那等粗话。

张绥之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带着无奈和一丝鄙夷:“徐千户,你身为朝廷命官,锦衣卫千户,说话行事,总该有些体统分寸!这般……这般口无遮拦,与市井泼皮何异?”

徐舒月被他一呛,杏眼一瞪,正要反唇相讥,但看到朱秀宁略带责备的眼神,又想起张绥之与长公主的特殊关系,终究是把到了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只是冷哼一声,别过头去,小声嘟囔了一句:“假道学!”

小小的插曲过后,气氛略显尴尬。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将话题拉回正事,他看向徐舒月,语气严肃地问道:“徐千户,玩笑归玩笑,正事不能耽误。关于寻找胡杏儿的下落,不知千户有何打算?北镇抚司接下来准备如何行动?”

徐舒月闻言,也收敛了脸上的戏谑之色,她沉吟片刻,出乎意料地,这次她没有再针锋相对,而是用一种相对平和、甚至带着一丝刻意拉近关系的语气回答道:“张大人,既然陛下有旨,此案由我北镇抚司与顺天府协同查办,你我自然应当同心协力。依卑职看,胡杏儿一个小女孩,在京中举目无亲,她能去的地方无非几处:一是其父生前欲寻的工部衙门或陈侍郎府邸附近;二是可能投靠某些远亲或旧识;三是流落街头,或被某些人牙子、乞丐团伙收容。北镇抚司在京中眼线众多,卑职打算立刻加派人手,一方面严密监控陈府周边及工部衙门附近区域,盘查所有可疑人员;另一方面,动用城中各路‘线人’,查访近日有无收留陌生小女孩的情况。不知张大人意下如何?”

她这番话说得条理清晰,考虑周全,态度也十分“合作”,与之前那个蛮横泼辣的形象判若两人。

张绥之微微有些诧异,但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恐怕是徐舒月见风使舵,意识到不能明着得罪长公主和自己,故而做出的姿态。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点头附和道:“徐千户思虑周详,下官赞同。顺天府这边,也会全力配合,发动三班衙役、坊丁保甲,在京城各门、客栈、车马店、寺庙庵堂等处仔细排查。同时,下官会亲自梳理赵铭的社会关系,看看胡三父女在京中是否还有其他可能的投靠之人。正如千户所言,唯有通力合作,信息共享,才能尽快找到那孩子,破获此案。”

他顿了顿,甚至主动示好,语气诚恳地说道:“千户年长于绥之,经验丰富,日后查案,还望千户不吝赐教。若千户不弃,办案期间,你我便以姐弟相称,也好便宜行事。” 他这话,既是给徐舒月一个台阶下,也是试图缓和双方紧张的关系,毕竟,内耗对破案有百害而无一利。

徐舒月没料到张绥之会如此“上道”,微微一愣,随即脸上也挤出一丝略显僵硬但还算得体的笑容,拱手道:“张大人……哦不,张贤弟客气了。贤弟年少有为,智勇双全,姐姐我才是要多多仰仗。既然如此,那咱们就说定了,同心协力,共破此案!”

两人这番“姐弟相称”、“同心协力”的表态,看在凤辇内的朱秀宁眼中,让她十分欣慰。她笑着开口道:“这就对了嘛!早就该如此!查案要紧,你们二人都是陛下的得力干将,理应和衷共济才是。看到你们能冰释前嫌,本宫也就放心了。”

然而,这位深居宫中、天性善良的长公主哪里知道,官场之上的“合作”,尤其是厂卫与刑名衙门之间的“合作”,从来都是表面文章多于真心实意。张绥之与徐舒月这番看似诚恳的对话,不过是各怀鬼胎、相互试探的权宜之计罢了。

就在张绥之与徐舒月当着朱秀宁的面,上演“将相和”的同时,两人心中早已各自盘算开来:

徐舒月面上带笑,心中却在冷笑:“哼,张绥之,你小子倒是会顺竿爬!跟本官称姐道弟?也好,暂且稳住你,免得你在长公主面前给本官上眼药。找胡杏儿?我北镇抚司自有渠道!岂会真与你顺天府共享情报?待本官先一步找到那丫头,撬开她的嘴,拿到关键证据,这破案的头功,自然是本官的!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她一回到北镇抚司,立刻就会秘密下令,动用所有暗桩和线人,不惜一切代价,抢在顺天府之前找到胡杏儿,并且严密封锁消息。

而张绥之,看似诚恳地认同合作,心中更是明镜一般:“徐舒月此人,跋扈专横,岂会真心合作?她示好,无非是忌惮殿下,暂时收敛罢了。与她共享线索,无异于与虎谋皮!找胡杏儿,必须靠我自己的人!” 他早已暗中布局:一方面,命令老王等信得过的顺天府衙役,化装成各种身份,在关键区域暗中查访;另一方面,他更绝的一招,是动用了自己与锦衣卫北镇抚使陆昭霆的私交!他已通过秘密渠道,给远在宣府公干的陆昭霆的心腹手下传递了消息,请求他们暗中留意北镇抚司内部的动向,尤其是徐舒月麾下缇骑的调动情况,一旦有关于胡杏儿的线索,立刻秘密通报给他!此外,他更没有忘记永淳长公主身边那支由女锦衣卫组成的、更为隐秘和忠诚的力量——以青鸾、紫燕为首的女侍卫。这些女子,因朱秀宁的关系,对张绥之颇有好感且信任有加。张绥之早已通过秋棠,与青鸾取得了联系,请求她们利用宫中及京城的特殊渠道,协助寻找胡杏儿的下落。这条线,隐秘而高效,足以绕过徐舒月的封锁。

就这样,在返回皇宫的路上,在长公主欣慰的目光注视下,一场表面和气、暗地里却更加激烈的情报争夺与侦查竞赛,已经悄然拉开了序幕。张绥之与徐舒月,这对被迫合作的“姐弟”,都心照不宣地朝着同一个目标奋力冲刺,但使用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路径和手段。谁能先找到那个关键的十一岁小女孩胡杏儿,谁就能在这场关乎真相、荣誉和未来仕途的较量中,占据绝对的主动权。

凤辇缓缓驶入紫禁城,沉重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外界的喧嚣与暗流暂时隔绝。但张绥之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他看了一眼身旁并辔而行、面色平静的徐舒月,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场棋局,他绝不会轻易认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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