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年农历七月初三，夏意正浓。王京内外，经过一夜暴雨的洗礼，天空澄澈如碧，阳光灿烂，空气格外清新，连景福宫巍峨的殿宇飞檐上的琉璃瓦，也显得格外鲜明耀眼。然而，在这看似明媚祥和的气氛之下，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庆幸、后怕与离别愁绪的暗流。
光华门前，仪仗如林，旌旗招展。但与数日前迎接大明使臣时的庄重喜庆不同，今日的场面，更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感慨与由衷的敬意。朝鲜国王李怿，身着最为隆重的赤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亲自率领文武两班重臣，肃立于丹墀之上。王后尹氏亦盛装出席，侍立其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位即将踏上归途的年轻天朝使臣身上。
张绥之今日换上了更为庄重的绯色孔雀补子四品官袍，腰束金带，虽经连日奔波劳顿，面容略显清减，但身姿挺拔如松，眉宇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气，目光清亮，顾盼之间，自有威严。朱秀宁（黄莺儿）依旧作富家小姐打扮，身着月华裙，外罩一件杏子红的绉纱披风，以轻纱遮面，静立于张绥之身侧稍后，虽不言语，但那通身的气度风华，仍令人不敢逼视。陆昭霆、花翎、阿依朵等随行人员，皆精神抖擞，列于后方。
鼓乐声起，庄重依旧，却少了迎宾时的欢快，添了几分凝重。
李怿步下丹墀，竟对着张绥之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感激：“张天使！此次驾临小邦，不仅宣示天朝恩德，更于危难之际，洞察奸邪，粉碎逆谋，擒杀妖人，解救无辜，于寡人及朝鲜王室，实有再造之恩！此恩此德，寡人与朝鲜举国臣民，没齿难忘！”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绝非客套。若非张绥之明察秋毫，揭穿假顾云深，查获山庄密室，揪出潜伏的危机，那掺入“缠绵散”的参茶一旦长期流入宫廷，后果不堪设想！
张绥之连忙侧身避礼，拱手还礼，语气谦逊而诚恳：“殿下言重了！绥之奉旨出使，分所当为。锄奸扶正，保境安民，乃臣子本分。此番能揭穿阴谋，全赖陛下洪福，殿下英明，以及众将士用命，绥之不敢居功。”
李怿摇头，执意道：“天使过谦了！若非天使慧眼如炬，胆识过人，我朝鲜几为奸人所乘！” 他顿了顿，又道：“寡人已下令，在全国范围内彻查与济生堂、黑虎标记相关之余孽，严防死灰复燃！并已遣使携国书与谢表，先行前往天朝，向陛下陈明原委，为天使请功！”
“殿下厚意，绥之心领。此间事已了，绥之亦当回京复命。” 张绥之拱手道。
这时，张绥之侧身，向李怿和尹氏引见身旁的乌兰尼敦与觉昌安姐弟：“殿下，王妃，这两位是建州左卫都督福满大人的千金与公子，乌兰尼敦姑娘与觉昌安少主。此次破案，二位亦出力良多，尤其是昨夜在客栈，勇擒贼寇，保护了关键人证安姑娘。”
乌兰尼敦与觉昌安上前一步，依照女真礼节，抚胸行礼。乌兰尼敦落落大方，用流利的汉语说道：“建州左卫乌兰尼敦（觉昌安），见过朝鲜国王殿下，王妃殿下！路见不平，举手之劳，不敢言功。”
李怿和尹氏早已听闻这姐弟二人昨夜的神勇，此刻见姐姐英姿飒爽，弟弟年少英武，气度不凡，心中更是赞赏。李怿笑道：“原来是建州的贵女与少主！寡人早已听闻建州女真骁勇善战，豪爽仗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二位年少英雄，助我朝鲜铲奸除恶，寡人感激不尽！日后建州与朝鲜，当时常往来，永结盟好！”
乌兰尼敦微微一笑：“殿下客气了。邻里相助，本是应当。”
这时，乌兰尼敦目光转向张绥之身旁的朱秀宁，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用她那带着关外口音的爽朗语调说道：“黄姑娘，我们又见面了。那日山海关望海楼一别，没想到今日竟在王京重逢，真是缘分不浅。”
朱秀宁隔着面纱，亦是莞尔，声音清越动人：“是啊，辛姑娘，哦不，现在该叫乌兰姑娘了。那日匆匆一晤，便觉姑娘非池中之物，果然是建州贵女，巾帼不让须眉。令弟亦是少年英雄。” 她心思玲珑，立刻顺着当初的化名称呼，点破了山海关的相遇，却又自然过渡到此刻的真实身份，言辞得体，不着痕迹。
张绥之笑着接口道：“是啊，世事难料。那日在山海关，与二位偶遇，还一同品茶，没想到短短时日，竟在王京携手破此大案。如今朝鲜这边的贼人据点虽已清除，但其根基与首脑，恐怕仍盘踞在我大明关外。而且，那幕后收购人口的‘海龙王’，依旧迷雾重重，不知所踪。”
乌兰尼敦点点头，神色也凝重了些：“张大人所言极是。这伙歹徒势力庞大，行事诡秘，绝不会因一个朝鲜据点的覆灭就销声匿迹。关外山林广袤，部落纷杂，正是他们藏身的绝佳之地。” 她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热情爽朗的笑容，对张绥之和朱秀宁发出邀请：“张大人，黄姑娘，他日若有机会，定要来我们建州左卫的额赫库伦城做客！我们那里虽比不得天朝京师和朝鲜王京繁华，但天高地阔，林海雪原，纵马驰骋，弯弓射猎，别有一番风味！保证让二位流连忘返！”
朱秀宁被她描述的景象所吸引，隔着面纱也能感受到她的向往，轻笑道：“乌兰姐姐盛情，莺儿心向往之。若有机缘，定当叨扰，去看看那‘天苍苍，野茫茫’的壮阔景象。”
这时，顾云深与安贞敏夫妇也上前辞行。经过一夜休整，又得解药配方成功之喜，顾云深气色好了许多，虽眉宇间仍带着历经磨难的沉静，但眼神已恢复了光彩。安贞敏依偎在他身旁，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幸福与安宁，较之从前，更添几分柔美风韵。
顾云深双手捧上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盒和一个密封的青瓷小瓶，恭敬地递给张绥之：“张大人，大恩不言谢！这瓶中所装，是依古方配制的‘清心解毒散’，专克那‘缠绵散’之毒。大人带回大明，可呈交御医查验，供宫中备用，以防万一。这木盒中，是云深毕生钻研医药、毒理的一些心得笔录，以及家师（江南药王陆清岚）传下的部分孤本医案抄录。或许……或许对大人日后查案断狱，能有些许微末助益。” 他言辞恳切，这份礼物，可谓珍贵无比。
张绥之郑重接过，肃然道：“顾兄厚赠，绥之拜领！此药方与医书，关乎社稷安危与刑名公正，绥之定当善加利用，不负所托！” 他知道，这不仅是谢礼，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安贞敏也盈盈一拜，眼含热泪：“张大人，乌兰姐姐，觉昌安兄弟，救命之恩，贞敏与云深永世不忘！愿大人与姐姐、兄弟一路顺风，前程万里！”
众人一番依依话别，情谊真挚。
时辰已到，不能再耽搁。乌兰尼敦与觉昌安率先翻身上马，姐弟二人对着张绥之等人抱拳：“张大人，黄姑娘，陆大人，诸位！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一路保重！” 张绥之等人拱手还礼。
乌兰尼敦又对朱秀宁爽朗一笑：“黄姑娘，记得来额赫库伦找我玩儿！” 说罢，一拉缰绳，骏马嘶鸣，与弟弟觉昌安并辔而行，在一队建州随从的护卫下，扬鞭策马，绝尘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带着草原儿女特有的豪迈与不羁。
目送建州姐弟离去，张绥之等人也登上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车队缓缓启动，在朝鲜官员和将士的注目礼中，驶离光华门，踏上了返回大明的归途。
车轮滚滚，离开王京喧嚣的街市，渐渐驶入郊外官道。车厢内，只剩下张绥之与朱秀宁二人。
朱秀宁轻轻摘下遮面的轻纱，露出一张略显疲惫却更显清丽绝俗的容颜。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身子一软，自然而然地靠在了张绥之的肩头，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带着淡淡书卷和皂角清香的气息，感到无比的安心。
“总算……结束了。” 她轻声呢喃，带着一丝慵懒，“这一趟，真是惊心动魄。绥之，你这回可是立下了泼天的大功！回去之后，皇弟还不知道要怎么赏你呢！”
张绥之感受到肩头的温热与柔软，身体微微一僵，耳根有些发烫，但并未推开她，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如蝶翼般轻颤的睫毛，心中涌起万千柔情，柔声道：“功劳是大家的，若非殿下在宫中稳定局面，陆大人、花翎他们舍生忘死，还有乌兰姑娘、顾公子他们鼎力相助，单凭绥之一人，岂能成事？只要殿下平安，朝鲜无恙，便是最好的结果。”
朱秀宁抬起头，一双美眸波光流转，带着几分淘气，又有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直视着张绥之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少跟本宫打官腔！我问你，这次回去……你立了这么大功，打算……打算向陛下求个什么赏赐呀？” 她故意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娇憨和挑衅，“比如说……求陛下赐婚什么的？娶我回家当老婆，好不好呀？”
“殿……殿下！” 张绥之被她这大胆直接、毫无征兆的话问得俊脸“唰”地一下红透，连脖子都染上了绯色，心跳如擂鼓，话都说不利索了，“您……您慎言！这……这如何使得！君臣有别，天家贵胄，岂是臣下可以妄求的！这……这有违礼制！”
看着他那副窘迫得手足无措的样子，朱秀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故意逗他：“哦？有违礼制？那前几日在慕华馆，是谁拉着本宫的手，说什么‘心亦然’的？这会儿倒想起礼制来了？张大人，你这可是出尔反尔，非君子所为哦！”
张绥之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得苦笑着讨饶：“殿下……您就饶了微臣吧……此事……此事需从长计议，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以免引来非议，对殿下清誉有损。”
朱秀宁见他窘迫，见好就收，重新靠回他肩上，幽幽叹了口气，语气恢复了正经：“好啦，不逗你了。说正事，这案子……我们接下来还查吗？那个‘海龙王’，还有关外的李真、陆雄……”
张绥之的神色也凝重起来，沉吟道：“查，自然要查。此案牵连甚广，背后隐藏的势力极其庞大险恶，若不连根拔起，必成大患。但是……” 他话锋一转，“经过朝鲜这一番雷霆行动，我们已是打草惊蛇。李真、陆雄及其背后的‘海龙王’，必然有所警觉，会蛰伏起来，甚至切断部分线索。此时若我们大张旗鼓地继续追查，反而会让他们藏得更深。不如暂且偃旗息鼓，表面上将此案了结，回京复命。暗中则让陆昭霆他们，通过锦衣卫的渠道，继续秘密调查关外黑虎标记的势力，以及沿海与‘海龙王’可能有关的线索。我们需要耐心，等待他们再次露出马脚。”
他低头看着朱秀宁，语气温柔却坚定：“所以，殿下，我们接下来……先回家。”
“回家……” 朱秀宁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流露出憧憬与安宁。她知道，张绥之说的“回家”，不仅是回到北京城，更是回到一种相对平静的生活轨道，积蓄力量，等待下一次风暴的来临。而无论前路如何，只要有身边这个人在，她便无所畏惧。
她闭上眼睛，安心地靠着他，轻声道：“好，我们回家。”
马车在官道上平稳地行驶着，夏日的风吹动车帘，带来田野的清香。车内的两人，一个俊朗沉稳，一个绝色倾城，依偎在一起，构成一幅静谧美好的画卷。朝鲜之行，惊涛骇浪已然渡过，但他们都明白，这并非终点，而是一个新的起点。更加隐秘的敌人，更加庞大的阴谋，仍在黑暗深处潜伏。而他们的命运，也因这次共历生死，更加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归程，既是短暂的休憩，也是为下一场较量所做的准备。家的方向，灯火可亲，而未来的征途，依旧漫长且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