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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张绥之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澄清坊的宅邸。白日里云锦阁那一幕,如同梦魇般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黄莺儿那双含泪的、充满了震惊与痛楚的眼眸,像一根根尖刺,扎得他心头鲜血淋漓。他从未想过,一场看似无心的误会,竟会伤她如此之深。

晚膳时分,他坐在餐桌前,面对满桌菜肴,却毫无食欲,只是拿着筷子,怔怔出神,连花翎和阿依朵连唤了他几声都未曾听见。

“绥之哥哥?绥之哥哥!”花翎伸出小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满脸担忧,“你怎么啦?从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是不是……是不是今天和宋小姐出去玩,闹别扭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阿依朵也凑过来,眨着大眼睛,促狭地笑道:“对呀对呀!绥之哥哥,是不是宋小姐太调皮,惹你生气啦?还是……你们玩得太开心,累着了?”

张绥之被她们的话拉回现实,看着两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摇了摇头:“没有的事,别瞎猜。只是……只是有些累了。”

花翎和阿依朵对视一眼,显然不信。花翎撅起小嘴:“绥之哥哥骗人!你以前累了可不是这个样子。你看你,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

阿依朵也用力点头:“就是!连我们新学的拿手好菜‘醉仙鸡’你都没看一眼!以前你早就抢着吃啦!”

张绥之这才注意到,餐桌中央确实多了一道他从未见过的菜。那是一只整鸡,色泽红亮油润,表皮光滑,散发着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酒香、果香和香料气息的浓郁香味,令人食欲大动。

“醉仙鸡?”张绥之有些诧异,“这是……你们做的?”

见张绥之终于注意到了,花翎和阿依朵立刻得意起来,脸上的担忧也被兴奋取代。花翎献宝似的说道:“是呀是呀!是我们今天下午跟隔壁小雪妹妹新学的!听说可是京城里有名的菜式呢!可难做了!我们忙活了好久呢!”

阿依朵抢着补充道:“绥之哥哥你快尝尝!可好吃了!保证你吃了什么烦恼都没了!”

看着她们殷切的眼神,张绥之不忍拂了她们的好意,便夹了一筷子鸡肉送入口中。鸡肉入口,先是感受到表皮的微脆,紧接着是极致的鲜嫩爽滑,仿佛在口中化开一般。一股醇厚馥郁的酒香瞬间弥漫开来,但那酒味并不呛人,反而带着一丝甘甜,与鸡肉本身的鲜美完美融合。细细品味,还能尝到淡淡的当归、枸杞等药材的清香,以及一种说不出的、类似花果的清新气息,层次丰富,回味无穷。

这味道,竟比他之前在浮玉楼吃过的诸多名菜还要特别!张绥之原本郁结的心情,竟真的被这美味冲散了不少,忍不住又夹了一筷子,由衷赞道:“嗯!确实美味无比!花翎,阿依朵,你们这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这鸡是怎么做的?竟有如此风味?”

见张绥之终于露出了笑容,还连连夸赞,两个丫头高兴得眉开眼笑。花翎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做法可讲究啦!首先要把肥嫩的母鸡处理干净,用绍酒、酱油、姜片、葱段还有好多香料抹匀了,里里外外都要按摩到,腌上足足一个时辰,让味道吃进去!”

阿依朵接口道:“然后就是最关键的啦!要用一个大肚小口的坛子,先在坛底铺上炸香的葱姜,还有红枣、桂圆肉,再把腌好的整鸡放进去。接着,要倒入上好的绍兴花雕酒,酒要差不多没过鸡身才行!然后再加一小杯甜酒酿的汁水增甜,放几片当归、几粒枸杞子提香补气。”

花翎抢过话头,比划着说:“最后呀,要用荷叶把坛口封得严严实实的,再用湿面粉糊住缝隙,不能漏气!然后放在灶上,用最小的、只有一点点火星的文火,慢慢地煨!要煨上整整两个时辰呢!期间都不能开盖偷看!等到时候到了,打开盖子,那香味……啧啧啧!”她说着,还夸张地吸了吸鼻子,逗得张绥之笑了起来。

“绥之哥哥你看,”阿依朵总结道,“这菜费功夫吧?火候差一点都不行!不过嘛,”她狡黠地眨眨眼,“看来绥之哥哥最好哄啦,一道菜就哄开心了!”

张绥之被她们天真烂漫的话语逗乐,心中的阴霾似乎真的消散了不少。他一边品尝着这用心制作的美味,一边笑着摇头:“你们两个鬼精灵……”

然而,欢笑总是短暂的。当口中的余味散去,白日里的情景又不自觉地浮上心头。黄莺儿伤心欲绝的脸庞,秋棠冬雪冰冷的目光,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放下筷子,轻轻叹了口气。要说他对黄莺儿没有一点感觉,那是自欺欺人。那样一个明媚张扬、聪慧又带着神秘色彩的绝色女子,如此主动地靠近他,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怎能不动心?只是,他没想到,她的情感会如此炽烈,占有欲会如此之强,一场误会竟能让她反应如此激烈。这份感情,如同她的人一样,像一团烈火,温暖诱人,却也容易灼伤彼此。

正当他对着满桌佳肴暗自惆怅之际,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带着哭腔的呼喊:

“张大人!张大人!您在吗?不好了!出事了!”

这声音……是秋棠和冬雪!

张绥之心头猛地一紧,霍然起身!花翎和阿依朵也吓了一跳,跟着站了起来。

只见院门被猛地推开,秋棠和冬雪两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平日里斯文端庄、举止优雅堪比大家闺秀的二人,此刻竟是钗横鬓乱,脸色煞白,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狂奔而来。尤其是秋棠,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里此刻盈满了泪水,写满了惊恐与无助;就连一向冷若冰霜的冬雪,此刻也失去了往日的镇定,嘴唇微微颤抖,眼神慌乱。

张绥之从未见过她们如此失态的模样,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急忙迎上前,声音都变了调:“秋棠姑娘!冬雪姑娘!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你们这是怎么了?!”

秋棠见到张绥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眼泪瞬间滚落下来,泣不成声:“张……张大人!小姐……小姐她……她不见了!”

“什么?!”张绥之如遭雷击,脑袋“嗡”的一声,几乎站立不稳,“你说什么?莺儿姐姐怎么了?!怎么会不见了?!”

冬雪强自镇定,但声音依旧带着颤音,急促地解释道:“午后……午后与您在云锦阁……分别后,小姐心情极差,不许我们跟着,说想一个人静一静……我们……我们不敢违逆,便在远处守着……可……可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小姐回来……我们觉得不对劲,赶紧去那条巷子里找……结果……结果巷子里空无一人!小姐……小姐她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我们找遍了附近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问遍了可能见到她的人,都……都没有消息!”

秋棠已经哭成了泪人:“张大人!怎么办啊!小姐从来没这样过!她会不会想不开……会不会遇到坏人了?这京城这么大,她一个姑娘家……呜呜呜……”

张绥之听完,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快要凝固了!黄莺儿不见了!在这个鱼龙混杂的帝都,她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若是负气出走,或是……他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巨大的恐惧和自责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是因为他!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他带宋清菡去云锦阁,如果不是那场该死的误会,黄莺儿怎么会负气离开,又怎么会下落不明?!

“在哪里失踪的?快带我去!”张绥之猛地抓住冬雪的手臂,声音因为极度的焦急而嘶哑,眼睛瞬间布满了血丝。

“就在……就在西城那条叫柳枝巷的僻静小巷……”冬雪连忙道。

张绥之再也顾不得其他,一把推开椅子,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了院门!花翎和阿依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但看到张绥之那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的模样,两人也意识到事态严重,互相对视一眼,毫不犹豫地快步紧随其后!

夜色,如同浓墨般笼罩下来。帝京的繁华灯火,此刻在张绥之眼中,却仿佛变成了吞噬佳人的无尽深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无论如何,一定要找到黄莺儿!

院门外,果然早有数匹神骏的高头大马在等候,马鞍鲜明,显然是训练有素的官马。秋棠和冬雪虽为女子,但此刻救主心切,竟也动作利落地翻身上了一匹较为温顺的母马。张绥之更不迟疑,与花翎、阿依朵各乘一骑,一行人打马扬鞭,不顾夜色渐深,朝着西城柳枝巷方向疾驰而去。

蹄声急促,敲击在青石路面上,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老远。张绥之心急如焚,不断催动坐骑,只觉这段路前所未有的漫长。黄莺儿哭泣的脸庞、决绝离去的背影,以及秋棠冬雪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在他脑中交替闪现,让他几乎窒息。

终于,远远望见了柳枝巷的入口。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张绥之倒吸一口凉气,猛地勒住了缰绳!

只见原本僻静的小巷入口处,此刻竟被围得水泄不通!数十名身着不同服色的官差衙役、锦衣卫校尉、以及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东厂番子,手持灯笼火把,将巷子内外照得亮如白昼。他们个个面色肃穆,如临大敌,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警戒线,严禁任何闲杂人等靠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凝重得化不开的紧张气氛,连夏夜的虫鸣都仿佛被这股肃杀之气压制了下去。

“这……这是怎么回事?”花翎和阿依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吓得小脸发白,紧紧跟在张绥之身后。

张绥之心中更是掀起了惊涛骇浪!黄莺儿失踪,怎么会惊动顺天府、锦衣卫、甚至东厂这三方势力同时出动?而且看这架势,绝非寻常的寻人查案,倒像是在处理什么惊天大案要案!

秋棠和冬雪显然对此早有预料,但脸色依旧苍白。秋棠低声道:“张大人,随我们来。” 说罢,她与冬雪翻身下马,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日的镇定,率先向警戒线走去。

把守的锦衣卫校尉显然认得她们,见到二人,并未阻拦,反而微微躬身示意。秋棠和冬雪领着张绥之三人,穿过层层警戒,来到了巷子深处。

只见巷子中间一片空地上,正负手站立着三位气度不凡、官威凛凛的大员!这三人呈三角之势站立,虽未交谈,但无形的气场却让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居左一位,年约四十上下,面容清癯,三缕长须,身穿绯色云雁补子常服,头戴乌纱帽,乃是正三品文官打扮。他神色凝重,眉头紧锁,目光中带着文官特有的审慎与忧虑。张绥之认得,这位正是顺天府尹万镗万大人,掌管京畿地面治安,位高权重。

居右一位,则更令人心惊。此人面白无须,约莫五十岁年纪,身材微胖,穿着一身象征内官极高地位的猩红色蟒纹贴里袍,外罩一件玄色披风,手持一柄拂尘。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却如同毒蛇般阴冷锐利,缓缓扫视着周围,仿佛能看透人心。这身打扮和气质,张绥之虽未见过,但也猜得出,定然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提督太监!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中间靠前位置的那位武官。他年约五旬,身材高大挺拔,虽鬓角已染霜华,但面色红润,一双虎目不怒自威,顾盼之间精光四射。他并未穿正式的朝服,只着一身料子极好、剪裁合体的靛蓝色织金飞鱼服常袍,腰束玉带,未佩腰刀,但那股久居上位、执掌生杀大权所带来的凛然气势,却比身旁两位更胜一筹!此人便是天子亲军统帅,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骆大人!传闻他自嘉靖皇帝尚为藩王时便是王府护卫首领,是皇帝最为信赖的心腹近臣之一!

这三位,一位是京畿父母官,一位是天子耳目厂卫之首,一位是皇帝爪牙禁军统帅,皆是跺跺脚京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此刻竟为了黄莺儿一个商贾女子的失踪,齐聚在这窄小的陋巷之中!张绥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直冲头顶,心中对黄莺儿身份的猜测,瞬间达到了顶点!她……她究竟是谁?!

秋棠和冬雪快步上前,对着三位权贵盈盈一拜,声音虽带着焦急,却依旧保持着礼节:“奴婢秋棠(冬雪),见过万府尹、骆指挥、厂公。张行人已请到。”

令人震惊的是,面对两个“丫鬟”的行礼,位高权重的万镗微微颔首,语气温和:“二位姑娘请起。” 那位东厂督公也只是用拂尘轻轻一摆,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而地位最高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更是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沉声道:“不必多礼。情况紧急,可有新的线索?”

这番景象,看得张绥之、花翎和阿依朵目瞪口呆!这秋棠和冬雪,在三位巨头面前,竟能得到如此客气体贴的对待?!她们的主子黄莺儿,其背景之深厚,已然超出了张绥之最大胆的想象!

骆安问完,目光便如电般射向张绥之,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肺腑。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便是新任行人司张绥之,张安甫?”

张绥之强压下心中的惊骇,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不卑不亢地答道:“下官张绥之,参见骆指挥、万府尹、厂公。”

骆安点了点头,虎目中的审视意味稍减,多了几分探究:“嗯,果然一表人才。本官听闻,黄小姐失踪之前,曾与你在一起?还发生了一些……不甚愉快的误会?” 他话语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张绥之心中凛然,知道此事无法隐瞒,便简要将白日里在云锦阁因宋清菡而产生的误会,以及黄莺儿负气离开的经过,清晰扼要地陈述了一遍,并未添油加醋,也未为自己过多辩解。

骆安听罢,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又道:“本官还听说,你虽年轻,却心思缜密,前些日在浮云楼,曾破获琉球贡品失窃一案,堪称神速。可是如此?”

万镗在一旁接口道:“骆指挥所言不差。张行人观察入微,推断如神,确有过人之处。” 连那位一直沉默的东厂督公,也微微掀了掀眼皮,多看了张绥之一眼。

张绥之谦逊道:“大人过奖。下官只是侥幸,依律推理,不敢当‘神速’二字。”

骆安似乎对张绥之的沉稳应对颇为满意,他不再多问,转身指向身后一名一直如同标枪般肃立、气息冷峻的汉子,对张绥之道:“这位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陆昭霆。”

张绥之循声望去,只见此人约莫三十上下年纪,身材精悍,猿臂蜂腰,穿着一身寻常的青色劲装,并未着飞鱼服,但站在那里,便自然流露出一股锐利无匹的气息,仿佛一柄出了鞘的利剑。他面容冷峻,线条硬朗,一双眸子漆黑深邃,不见底,目光扫过之处,带着一种职业性的审视与冰寒,显然是一位经验丰富、身手极高的锦衣卫高手。

“陆镇抚,”骆安吩咐道,“黄小姐失踪之事,干系重大,刻不容缓。张行人曾与小姐接触,或能察觉我等忽略的细微之处。你陪同张行人,即刻详细勘查现场,任何蛛丝马迹,不得遗漏!一有发现,立刻回报!”

“卑职遵命!”陆昭霆抱拳领命,声音低沉而有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转向张绥之,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伸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气平淡无波:“张大人,请随我来。”

张绥之看着眼前这位冷面镇抚使,又看了一眼身后那三位权倾朝野、却因黄莺儿失踪而齐聚于此的大人物,心中再无半点犹豫。无论黄莺儿是何身份,眼下找到她才是第一要务!他深吸一口气,对陆昭霆点了点头:“有劳陆镇抚。”

说罢,他便随着陆昭霆,迈步走向那片被无数灯笼火把照得雪亮、却仿佛隐藏着无尽谜团的事发中心——那条吞噬了黄莺儿的幽深小巷。花翎和阿依朵也想跟上,却被一旁的锦衣卫校尉礼貌而坚决地拦在了警戒线外。

夜色更深,灯笼的光晕在风中摇曳,将众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张绥之知道,一场远比浮云楼失窃案更加复杂、更加凶险的迷局,已经摆在了他的面前。而这一次,失踪的,是那个让他心绪纷乱、身份成谜的女子。

看着张绥之与陆昭霆一前一后,身影消失在灯火通明的巷子深处,开始仔细勘查现场,一直紧绷着气氛的空地上,三位权倾朝野的大人物不约而同地微微松了口气,但眉宇间的凝重却丝毫未减。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稍稍向旁边挪了几步,远离了周围的衙役和番子,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小圈子。灯笼的光晕在他们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顺天府尹万镗率先开口,他捋了捋颌下的三缕长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浓的忧虑和一丝不确定,目光望向锦衣卫都指挥使骆安:“骆指挥,您看……这位张行人,年纪轻轻,虽有些急智,但毕竟初入仕途,经验尚浅。将如此……如此紧要之事,寄望于他,是否……是否有些草率了?” 他话语中透露出对张绥之能力的怀疑,更深的,则是对此事背后牵连的巨大风险的恐惧。

骆安双手负后,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虎目之中也难掩疲惫与沉重。他微微叹了口气,声音低沉而带着几分无奈:“万府尹,你的顾虑,本官岂能不知?只是……眼下情势紧急,你我皆束手无策。你方才也看到了,秋棠和冬雪那两个丫头,态度何等坚决?她们是……是‘那位’身边最贴身、最信任的人,她们指名要张绥之参与,必有她们的道理。或许,正是因为他与此事有些牵连,反而能注意到我们这些局外人忽略的细节。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他提到“那位”时,语气极其隐晦,甚至下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仿佛那个称谓本身就带着千钧重压。万镗闻言,脸色更加难看,他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声音几乎细若蚊蚋,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恐:“其他暂且不论,若是……若是陛下那边问起来……我等该如何交代?这……这简直是塌天之祸啊!”

骆安的脸色也瞬间阴沉下来,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糟就糟在这里!此事若不能尽快了结,妥善处置,一旦传扬出去,或是……或是‘那位’真有丝毫闪失,你我……项上人头难保尚在其次,只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寒意已经说明了一切。那将是足以震动朝野、甚至影响国本的天大风波!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听、脸上挂着那种似笑非笑表情的东厂提督太监芮景贤,忽然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几分阴柔尖细的嗓音,阴阳怪气地插话了。他轻轻甩了甩手中的拂尘,目光斜睨着万镗,语气中充满了讥诮与问责:

“哟,万府尹现在知道着急了?咱家可是听说,这京城地面儿上,近几个月来,可不是头一回出这等闺阁女子失踪的案子了吧?前前后后,顺天府接的报案,没有十起,也有八起了?怎么着,是觉得都是些寻常人家的女儿,无关痛痒,所以就敷衍了事,查不出个所以然来?现在可好,终于捅破天了吧!若是……哼哼……”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骆安和万镗瞬间铁青的脸,“若是‘黄小姐’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万大人,您这顶乌纱帽,怕是戴到头喽!”

他特意在“黄小姐”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显然是得到了骆安之前的暗示。

万镗被芮景贤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气得脸色通红,他身为顺天府尹,掌管京畿治安,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指责办案不力。他强压着怒火,梗着脖子反驳道:“芮公公!此言差矣!顺天府对待每一起报案,无论事主身份高低,皆一视同仁,全力侦办!卷宗记录详实,人证物证俱在,公公若是不信,大可随时调阅查验!倒是公公您执掌东厂,耳目遍布京城,那些个阴私勾当、见不得光的门道,您怕是比本官清楚得多!有些案子,是不是牵扯到某些……某些不便言明的人物或势力,以至于我顺天府投鼠忌器,难以深究,公公您心里难道没数吗?眼下当务之急,是找到黄小姐!至于如何向宫里禀报,这传递消息、直达天听的差事,可是您东厂的专责!公公还是先想想,怎么把这话儿,圆融地递到御前吧!”

眼看这两位一文一武、一内一外的朝廷大员就要当着下属的面吵起来,骆安眉头紧锁,猛地低喝一声:“够了!”

他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将万镗和芮景贤的火气压了下去。骆安目光锐利地扫过二人,沉声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此做此无谓之争!眼下找到人是第一要务!无论是谁的责任,若是人找不回来,你我三人,谁都脱不了干系!届时,雷霆震怒之下,顺天府、锦衣卫、东厂,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但依旧带着命令的口吻:“万府尹,你立刻加派人手,以柳枝巷为中心,扩大搜索范围,询问周边所有住户、商铺,任何可疑人、可疑事,不得遗漏!芮公公,东厂的眼线也该动起来了,那些三教九流、江湖暗桩,都给咱盯紧了!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报来!至于宫里……暂且压一压,待有了确切消息,再由本官与芮公公一同斟酌禀奏!”

万镗和芮景贤虽然心中仍有芥蒂,但也知道骆安所言在理,此刻确实不是内讧的时候。两人互不服气地瞪了对方一眼,各自拱手领命

三人不再多言,各自转身,开始调兵遣将,布置下一步的行动。空旷的巷口,只剩下灯笼在夜风中摇曳,将三人心事重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映照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一场席卷京城顶层权力的风暴,已然因一位神秘女子的失踪,而悄然拉开了序幕。所有人的命运,都系于那渺茫的寻人线索之上。

与此同时,京城某处不为人知的地下深处。

这是一间阴冷潮湿的石室,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尘土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唯一的光源来自墙壁高处一个狭窄的、布满铁锈的通风口,透进几缕惨淡的月光,勉强勾勒出室内粗糙的岩石墙壁和地面上散乱的、发黑的稻草。

“哐当”一声,沉重的铁门被从外面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粗布短褂、面相凶恶的汉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人,肩膀上正扛着一个被黑色头套罩住、身形高挑的女子。那女子似乎失去了知觉,软软地趴在他肩上,但即使如此,依旧能看出其身材的窈窕。

“妈的,这娘们看着瘦,还挺沉!”那扛着人的汉子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将肩上的人粗暴地扔在墙角一把歪歪扭扭的木椅子上,累得气喘吁吁。椅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这被掳来的女子,正是黄莺儿。

白日里,与张绥之在云锦阁发生激烈冲突后,她伤心欲绝,愤而离去。跑出几条街后,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冰冷的夜风让她清醒了几分。她独自走在僻静的巷弄里,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她确实被张绥之与宋清菡那看似亲密的举动气得发疯,那股被背叛的刺痛感锥心刺骨;但另一方面,冷静下来回想,张绥之当时的解释似乎也合情合理,或许……或许真的是一场误会?自己当时是不是反应过度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她骨子里与生俱来的骄傲狠狠压了下去。让她主动去找张绥之低头认错?绝无可能!她黄莺儿何时受过这等委屈?向来只有别人哄她、求她的份儿!纷乱的心绪让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静静,理清这团乱麻。于是,她遣开了秋棠和冬雪,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更加偏僻荒凉的城西角落。

就在她站在一处残破的墙垣下,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发呆时,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从背后猛地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异味瞬间涌入,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此刻,头套被猛地扯下。突然的光线刺激让黄莺儿不适地眯起了眼睛,但她很快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她并没有像寻常女子那般惊慌尖叫,反而在最初的眩晕后,迅速恢复了镇定。她微微抬起下巴,尽管发髻有些散乱,几缕青丝垂落在苍白的脸颊边,华丽的衣裙也沾上了尘土,但她的坐姿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端庄与优雅,眼神锐利而冷静地扫视着眼前的环境和那两个凶神恶煞的汉子。

其中一个大汉举着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凑近黄莺儿的脸仔细打量,蜡油几乎要滴到她脸上。他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对同伙说:“老六,你他娘的看清楚没有?这……这好像不是宋家那个小娘皮啊!抓错人了?”

那个叫“老六”的汉子,本来因为抓错人而有些恼火,但当他借着烛光,真正看清黄莺儿的容貌时,脸上的怒容瞬间变成了惊艳和淫邪的笑容。烛光下,黄莺儿虽然略显狼狈,但那张脸美得惊心动魄,眉眼如画,肌肤胜雪,尤其是此刻那种身处险境却依然带着几分疏离和高傲的神情,更激起了他强烈的征服欲。而她那身段,更是玲珑有致,比宋家那个青涩的丫头不知诱人多少倍。

“放你娘的屁!”老六一巴掌拍在同伴的后脑勺上,咧嘴笑道,露出满口黄牙,“错个屁!老子看是走了狗屎运了!你瞧瞧这娘们,这脸蛋,这身段,简直是仙女下凡!比宋家那个没长开的丫头片子强了百倍千倍!这回可赚大发了!嘿嘿嘿……” 他淫邪的目光在黄莺儿身上来回扫视,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

黄莺儿心中又惊又怒,但表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脑中飞速思考着脱身之策。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是被误当作某个“宋家小姐”给绑来了,但眼下这情形,怕是比预想的更糟。

“少废话!先把人关进去!等老大发落!”举蜡烛的汉子似乎谨慎些,催促道。

老六悻悻地咽了口唾沫,再次粗暴地将黄莺儿扛起。黄莺儿强忍着恶心和不适,没有挣扎,她知道此刻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对待。

两人穿过一条狭窄、散发着恶臭的甬道,来到一扇厚重的铁门前。打开门锁,将黄莺儿丢了进去,然后“哐当”一声重新锁上。

黄莺儿踉跄几步,站稳身形,迅速环顾四周。这里比刚才的石室更加阴暗,空气中混杂着汗味、尿骚味和绝望的气息。地上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角落里隐约传来压抑的啜泣声。借着墙壁上另一个更高、更小的通风口透进的微光,她看到这里竟然关着十多个年轻女子!她们大多衣衫不整,头发蓬乱,脸上带着惊恐和麻木,蜷缩在角落里,像一群受惊的小兽。这些女子虽然落魄,但细看之下,容貌大多清秀,甚至有几个堪称秀丽,显然不是普通人家出身。

黄莺儿的出现,引起了牢房里一阵小小的骚动。那些女子抬起头,用呆滞或好奇的目光看着她。黄莺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被关在这里?”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女子们面面相觑,似乎不敢回答。过了一会儿,一个离她较近、看起来年纪稍长、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怯生生地抬起头,小声道:“我……我们都是被他们抓来的……有的是上个月,有的是这个月……陆陆续续的……”

黄莺儿走近她,蹲下身,放缓了声音:“别怕,告诉我,他们抓你们来做什么?勒索钱财吗?”

那女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更深的恐惧:“不……不是要钱。之前也有姐妹家里送来赎金,可……可人也没放出去。昨天……昨天他们还带走了十多个姐妹,说是……说是要送到别处去,就再也没回来……” 她说着,身体开始发抖。

这时,另一个角落里,一个衣衫被撕破、脸上带着淤青的女子突然抬起头,眼中充满了绝望和恨意,她声音嘶哑地接话道:“他们……他们就是一群畜生!我叫何诗漫,是城里‘何记绸缎庄’东家的女儿……一个月前,我出门去买针线,被人骗到一条死胡同里……然后就到了这里……” 她说到这里,泪水涌了出来,哽咽得说不出话。

黄莺儿心中一惊,何记绸缎庄?那是京城里数得着的大商号!她连忙挪到何诗漫身边,轻轻抱住她颤抖的肩膀:“别哭,慢慢说。”

何诗漫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道:“刚来的时候,这里有三十多个姐妹……有普通人家的,也有……也有像我家这样经商的,还有……还有家里以前做过官,后来败落了的小姐……他们……他们不打我们,也不怎么饿着我们,但……但就是不让走……前几天,我……我实在受不了,趁着送饭的时候想跑……结果……结果没跑多远就被抓回来了……” 她说到这里,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脸上露出极度痛苦和屈辱的神情,双手死死地抓住自己的衣襟,“他们……他们好几个……把我……把我……呜呜呜……”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黄莺儿肩上失声痛哭,哭声凄厉而绝望。

周围的女子听到她的哭声,也纷纷低声啜泣起来,牢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

黄莺儿紧紧抱着何诗漫,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在自己怀中剧烈地颤抖,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寒意。她明白了,这绝不仅仅是一起简单的绑架勒索案!这些绑匪目标明确,专门挑选有一定姿色、家境尚可的年轻女子,不图财,反而将人囚禁在此,甚至凌辱虐待,昨天还带走了一批人不知所踪……这背后,必然隐藏着一个极其黑暗和庞大的阴谋!

她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轻轻拍着何诗漫的背,用坚定而清晰的声音安慰道:“别怕!诗漫,别怕!我们会得救的!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何诗漫抬起泪眼,绝望地摇头:“没用的……我都被抓来二十多天了……家里肯定报官了,可……可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们……他们势力很大……”

黄莺儿看着何诗漫绝望的眼神,又扫过牢房里其他女子麻木或恐惧的脸庞,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在她心中熊熊燃烧。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那双美丽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凛然的光芒,一字一顿地说道:

“不!这次不一样!他们抓了我,就是捅破了天!”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在黑暗中点燃了一簇微弱的火苗。

“你们放心,”黄莺儿环视着众女,语气斩钉截铁,“用不了多久,朝廷的人,一定会找到这里!我保证!”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黄莺儿的话语如同一声惊雷,虽然微弱,却给这片绝望之地,带来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源自于她骨子里那份惊人底气与信念的光芒。她此刻尚不知,地面上,为了寻找她,已然掀起了怎样的滔天巨浪。而她的失踪,即将成为撬动整个帝都黑暗面的一个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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