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因着即将远行朝鲜的公差,行人司衙门果然体恤,特准张绥之提早一个时辰散值归家,以便他打点行装。张绥之心中感激,收拾好案头文书,便步履轻快地走出了司衙大门。
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街市上人来人往,喧嚣依旧。张绥之正盘算着回家后如何整理行囊,顺便想想晚间去隔壁将军府做客该注意些什么礼节。然而,他刚走到衙门口不远处一个卖酸梅汤的简陋小摊旁,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只见那小摊旁的柳树下,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正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仿佛一道亮丽的风景,瞬间吸引了周遭所有的目光。不是黄莺儿又是谁?
今日的她,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穿着一身极为夺目的石榴红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外罩一件薄如蝉翼的杏子黄云纹绡纱披帛,将她玲珑有致的身段勾勒得恰到好处。如云的青丝梳成了京城时下最流行的牡丹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微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她未施浓粉,只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却更显得肌肤胜雪,眉眼如画,那份明艳张扬的美,与这市井小摊的朴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似乎早已料到张绥之会在此刻出现,一双含情美目正笑吟吟地望着他,带着几分狡黠和笃定。
张绥之心中猛地一跳,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她怎么会在这里?而且,她怎么知道自己今日会提早散值?
不等他多想,黄莺儿已迈着轻盈的步子迎了上来,极其自然地伸出纤纤玉手,挽住了他的胳膊,声音娇滴滴的,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安甫弟弟,可算等到你啦!昨天你是不是去浮云楼找我了?嗯?是不是心里惦记着姐姐,才去找我的?”
她靠得极近,身上那股独特的馨香再次将张绥之包围,手臂上传来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想起了前日那个令人面红耳赤的吻,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莺……莺儿姐姐,”张绥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有些发烫,带着歉意说道,“昨日……昨日确实去过。前日……在别业,是绥之孟浪了,冒犯了姐姐,还请姐姐恕罪。”
听到这话,黄莺儿原本笑靥如花的脸庞顿时微微一沉,松开了挽着他的手,佯装生气地嗔怪道:“哼!谁要你道歉了!姐姐我是那等随便的人吗?那日……那日是我自愿的!你倒好,占了便宜还卖乖,说什么冒犯不冒犯的,真是气死我了!”她说着,还轻轻跺了跺脚,模样娇憨又带着几分委屈。
张绥之见她这般情态,不似作伪,心中更是愧疚与混乱交织,连忙解释道:“姐姐误会了!绥之绝无此意!只是……只是觉得于礼不合,心中不安……”
“好啦好啦!”黄莺儿见他窘迫,又转嗔为喜,重新拉起他的手,笑道,“不说这个了!陪姐姐自家店去买几件新衣裳去!”
“买衣裳?”张绥之一愣,“姐姐家不是开着浮云楼和……和许多产业吗?为何还要去别家店铺买衣裳?”他想起昨日那成衣铺掌柜的态度,忍不住问道。
黄莺儿眨眨眼,理直气壮地说:“浮云楼是酒楼,又不成衣!姐姐我就想穿新衣裳给你看嘛!她说着,不由分说地拉着张绥之便走。
张绥之内心暗暗叫苦。他本打算早点回家准备,晚上还要去邻居家做客,这要是被黄莺儿缠住,不知要耽搁到几时。可转念一想,自己在浮云楼白吃白喝多次,前日又……确实欠了她不小的人情,此刻实在不好硬生生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半推半就地跟着她去了。
黄莺儿熟门熟路,领着张绥之穿街过巷,来到京城西城一处极为气派的街市。最终,在一家名为“云锦阁”的三层楼店铺前停下。这店铺门面轩敞,装潢极尽奢华,进出的皆是衣着光鲜的男女,一看便知是专为达官显贵、富家千金服务的顶尖绸缎庄,据说时常承接宫里的订单。
“这……这也是姐姐家的产业?”张绥之看着那金光闪闪的招牌,忍不住再次惊叹于黄莺儿家底的雄厚。
黄莺儿神秘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拉着他走了进去:“进来你就知道啦!”
店内更是别有洞天,各色绫罗绸缎琳琅满目,光彩夺目。伙计们见黄莺儿进来,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无比,显然她是这里的常客,而且地位非凡。掌柜的是个精明干练的中年人,见到黄莺儿,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小姐您来啦!快里面请!新到了一批苏杭的上好织金缎和蝉翼纱,正等着您来过目呢!”
黄莺儿点点头,对张绥之道:“你在这儿稍坐,我去挑几件。”说罢,便随着掌柜去了内间。
张绥之在店内雅座坐下,有小厮奉上香茗。他环顾四周,只见店内客人虽不多,但个个非富即贵,偶尔投来的目光带着几分探究,让他颇有些不自在。
不多时,黄莺儿从内间走了出来。她换上了一身新装,竟是一件月白色暗纹梅花遍地金锦缎制成的立领长袄,下配一条湖蓝色碧霞云纹西番莲绡纱裙。这身衣裳颜色素雅,但用料和做工却极为考究,尤其是那遍地金的暗纹,在光线照射下流光溢彩,华贵无比,将她衬得宛如月宫仙子下凡,清丽脱俗中又透着难以言喻的高贵气质。
她在张绥之面前轻盈地转了个圈,裙裾飞扬,笑靥如花:“安甫弟弟,你看这身好看吗?”
张绥之看得有些呆了,由衷赞道:“姐姐穿什么都好看,这身……更是宛如天人。”
黄莺儿闻言,满意地笑了。她又对掌柜吩咐道:“方才我试过的那几件,还有我看中的那匹雨过天青的云锦,都包起来。哦,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张绥之对掌柜说,“再挑几匹适合年轻姑娘的时新料子,颜色要鲜亮些的,再按这个尺寸,”她用手比划了一下花翎和阿依朵的大致身高体型,“做两身夏装,要快。”
掌柜连忙应下,吩咐伙计去办。
张绥之一愣:“姐姐,这是……”
黄莺儿笑道:“给你家那两位‘表妹’的呀!小姑娘家,也该穿些漂亮衣裳。算是我这做姐姐的一点心意。”
张绥之连忙推辞:“这如何使得!太破费了!”
“有什么破费的!”黄莺儿摆摆手,又对掌柜正色道,“记下了,往后这位张大人来店里,无论买什么,一律记在我的账上。”
掌柜躬身应道:“是,小姐,小的记下了。”
张绥之还想再说,黄莺儿却已挽住他的手臂,对掌柜道:“东西包好,派人送到张大人的府上。我们走了。”说罢,便拉着张绥之出了云锦阁。
此时,日头已然西斜。张绥之心中记挂着晚上的邀约,便想告辞。
黄莺儿似乎也看出了他的心思,并未强留,只是站在街角,仰起那张明媚动人的脸,眼波盈盈地望着他,柔声道:“好啦,不耽误你正事了。姐姐知道你要出远门,一切小心。”说着,她忽然踮起脚尖,飞快地在张绥之的脸颊上又印下了一个轻柔的香吻,随即嫣然一笑,转身便带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秋棠和冬雪,汇入了人流之中,留下淡淡的馨香和一个窈窕的背影。
张绥之摸着再次被亲过的脸颊,看着怀中抱着的一大堆新衣和料子,心中五味杂陈。这黄莺儿,行事如风,热情似火,真叫他不知如何应对。他摇了摇头,不敢再多想,抱着东西快步往家赶去。
好在,他紧赶慢赶,回到家中时,离约定去邻居家做客的时辰尚早。看着花翎和阿依朵看到新衣时那惊喜雀跃的模样,张绥之心中那点因黄莺儿而起的纷乱思绪,才稍稍平复了一些。这帝京的人与事,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