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火把寨上空。白日里的喧嚣与暗流,似乎都随着最后一缕炊烟的消散而沉寂下来,只余下山风穿过木楼缝隙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张绥之独自一人坐在自己房间的窗前。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将他清俊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轮廓,却也映出了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凝重。他面前的桌上,摊开着几张草草绘制的现场示意图和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纸笺,上面罗列着各种线索、疑点以及他天马行空般的推测。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思绪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木景云……单独作案?”他在心中反复推敲这个可能性,“动机何在?木德隆已被撤职查办,他接任监军顺理成章,杀人实属多此一举,风险巨大。除非……木德隆手中握有能威胁到木景云,甚至可能让其无法顺利接任、乃至身败名裂的把柄!”这个念头让他精神一振,但随即又被更大的疑惑压下。
“即便有此动机,那靴印又如何解释?”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标注着“官靴,尺寸偏小,月牙磨损”的字样上,“一个心思缜密到能用丝线制造密室、懂得用寻常药材配制迷药的凶手,会在如此关键的环节,犯下穿着不合脚、极易留下独特痕迹的靴子去作案这种低级错误?这简直是在故意留下线索!除非……这双靴子本身具有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必须使用的特殊意义?或者,它根本就是为了误导侦查方向,将嫌疑引向某个特定特征的人——比如,脚小的女子?”
“同伙作案?”另一个可能性浮现,“若有一名脚小的同伙负责潜入或行凶,木景云在外策应,倒能解释靴印问题。但……如此重要的罪行,多一人知情便多一分灭顶之灾。木景云已亲自购买迷药、出现在现场附近红土坡,深度参与至此,为何在最关键的杀人环节,要假手他人?这不合常理。”
思绪如同乱麻,越理越乱。张绥之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焦躁。他意识到,自己之前的调查,或许过于执着于“如何杀人”的手法还原,却忽略了最根本的“为何杀人”的动机探寻。在动机不明的情况下,所有看似异常的行为都如同无根之木,难以找到合理的解释。木德隆与木景云之间,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那把柄会是什么?这或许才是解开所有谜团的唯一钥匙。
就在他头痛欲裂,几乎要放弃思考时,房门被轻轻敲响了。
“绥之,睡了吗?姐姐给你做了点吃的。”门外传来张雨疏温柔的声音。
这声音如同甘霖,瞬间浇熄了张绥之心头的几分焦灼。他连忙起身,拉开房门。只见张雨疏端着一个大大的木质托盘站在门外,托盘上放着几个粗陶大碗,碗里热气腾腾,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清冷和沉闷。
“姐姐,你怎么还没睡?”张绥之一边连忙接过沉重的托盘,一边关切地问。
张雨疏走进房间,将托盘放在桌上,顺手将张绥之那些写满案情分析的纸张稍稍归拢到一旁,柔声道:“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又熬夜想事情,怕你饿着。这寨子里别的没有,食材倒是新鲜,我借了厨房,随便做了点,你快尝尝。”
张绥之这才看清托盘上的食物:一大碗汤色奶白、香气四溢的牛肉面,面条是手擀的,宽窄均匀,浸在浓郁的汤汁里,上面铺着厚厚一层炖得酥烂、纹理分明的酱色牛肉块,旁边还点缀着几棵翠绿的青菜;一小碟切得薄如蝉翼、油亮剔透的腊肉,肥瘦相间,散发着松木和烟熏的独特醇香;还有一碟当地特色的烤饵块,外皮焦脆,内里软糯,蘸着一种用菌菇和辣椒调制的酱料;另外还有一小碗用山泉水冰镇过的、清甜解腻的野果羹。
这简简单单却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充满了家的温暖和烟火气息,与桌上那些冷冰冰的案情线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张绥之顿觉饥肠辘辘,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姐姐,你这还叫‘随便做了点’?这比丽江城里大酒楼的招牌菜还诱人!”张绥之夸张地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了回到寨子后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属于十七岁少年的灿烂笑容。
张雨疏被弟弟逗笑了,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少贫嘴!快趁热吃。这牛肉是寨子里今早刚杀的,新鲜得很;腊肉是阿诗玛姐姐送的,说是他们寨子过年时自己腌的;饵块和野果也是寨民送的。快尝尝味道如何。”
张绥之不再客气,拿起筷子,先夹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里。牛肉炖得极其软烂,入口即化,浓郁的肉香和酱香瞬间充满了口腔,让他满足地眯起了眼睛。接着又挑起一筷子面条,吸溜一口,面条筋道爽滑,汤汁鲜美醇厚,带着牛骨熬煮后的甘甜。他又尝了一片腊肉,咸香适中,肥而不腻,带着淡淡的烟熏味,越嚼越香。再咬一口烤得焦香的饵块,蘸上鲜辣的菌菇酱,各种滋味在舌尖碰撞,美妙无比。
他吃得狼吞虎咽,毫无形象可言,额头上很快就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张雨疏坐在一旁,看着弟弟吃得香甜,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拿起手帕轻轻替他擦去额角的汗水,柔声道:“慢点吃,没人跟你抢。瞧你饿的,是不是又光顾着查案,忘了吃饭?”
张绥之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答道:“唔……没有忘,是姐姐做得太好吃了!”他咽下口中的食物,喝了一口野果羹,清甜冰爽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熨帖极了。他长长舒了口气,感觉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顿美食驱散了大半。
“姐姐,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将来谁娶了你,可真是天大的福气!”张绥之一边继续奋战那碗面,一边不忘打趣姐姐。
张雨疏脸一红,伸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耳朵:“吃都堵不住你的嘴!再胡说,下次不给你做了!”
“哎哟!不敢了不敢了!”张绥之假装吃痛,求饶道,“姐姐饶命,这面可是我的命根子!”
姐弟俩笑闹了一阵,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温馨而轻松。张绥之暂时将那些烦人的案情抛到了脑后,享受着这难得的、充满烟火气的宁静时刻。他给张雨疏也夹了一筷子菜,姐弟俩边吃边聊着些家常琐事,丽江城的趣闻,京城殿试时遇到的古怪同年,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从前。
张雨疏很体贴地没有多问案件的事情,她知道弟弟肩上的压力很大。她只是默默地陪着,用美食和温情,为弟弟撑起一片小小的、可以暂时歇息的港湾。
吃饱喝足,张绥之满足地靠在椅背上,摸着微微鼓起的肚子,感觉浑身都暖洋洋的,充满了力量。他看着姐姐收拾碗筷的温柔侧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诡谲复杂,总有这样一份温暖在支撑着他。
“姐姐,谢谢你。”张绥之轻声说道,语气真诚。
张雨疏回过头,对他温柔一笑:“傻弟弟,跟姐姐还客气什么。早点休息,别熬太晚了。”
送走姐姐,张绥之重新坐回窗前。夜色依旧深沉,但他的心绪却平静了许多。胃里的温暖似乎也滋养了思维,那些纠缠的线索仿佛在脑海中变得清晰了一些。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些笔记,尤其是关于“动机”和“靴印”的部分。姐姐的到来和那顿充满烟火气的饭菜,仿佛给了他新的启示。查案如同烹肴,既需要抽丝剥茧的精细,也需要把握火候的全局观。或许,他应该暂时跳出“如何杀人”的细节迷宫,将重点放回到木德隆和木景云这两个“人”的身上,去探寻他们之间那不为人知的过往和秘密。
那个不合常理的靴印,那个缺失的杀人动机……这两者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他尚未发现的、至关重要的联系?
夜风吹动窗纸,发出轻微的扑簌声。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吹熄了油灯,让房间陷入一片黑暗。他并没有立刻睡去,而是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任由思绪在寂静中漫游。他知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即将过去,而真相的曙光,或许就隐藏在这份由姐姐带来的、温暖而平静的夜色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