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绥之闻听老王禀报,心头剧震,哪里还顾得上用饭,立刻起身,对花翎和阿依朵匆匆交代一句“看好家”,便与老王一同冲出宅门,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奔南城薰风坊!
清晨的北京城,刚刚苏醒,街道上行人渐多。但越靠近薰风坊,气氛便越发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远处可见黑烟缭绕,隐约传来哭喊声和衙役的呼喝声。坊间的百姓三五成群,聚在街边,面带惊恐,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来到薰风坊巷口,早已被顺天府的衙役拉起警戒,禁止闲杂人等靠近。昔日还算齐整的坊巷,此刻一片狼藉。赵铭家的那座一进小院,已化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兀自冒着缕缕青烟,木料化为焦炭,散发着难闻的气味。空气中除了焦糊味,还隐隐夹杂着一丝令人作呕的、烤肉般的怪异味道。
大兴县的衙役们正神色肃穆地在废墟中小心翼翼地清理、搬运着什么东西,用草席或白布覆盖着,抬到院中空地上,一字排开。白布下,隐约透出人形轮廓。
张绥之与老王下马,亮明身份,穿过警戒线,踏入这片刚刚经历浩劫的院落。眼前的惨状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院内,青石板地面被熏得漆黑,积水混合着灰烬,泥泞不堪。八具用白布覆盖的尸体,整齐地排列在地上,大小不一,无声地诉说着昨夜发生的惨剧。虽然盖着白布,但边缘处露出的焦黑肢体和空气中那股怪异的气味,依然冲击着人的感官。
一位身着青色鸂鶒补子官袍、年约四旬、面容严肃的官员,正负手站在尸体前,眉头紧锁,正是大兴县县令周正安。北京城分属大兴、宛平两京县共治,京县县令虽只是正六品,但因地处辇毂之下,地位特殊,权责甚重,实际地位往往高于外府的同级官员,甚至可比某些偏远地区的知府。周正安便是大兴县令,此案发生在他的辖境,自然由他主理。
张绥之虽是顺天府推官,品级略低于周正安,但顺天府是上级衙门,推官有协理京畿刑名之责,前来勘查也在职权之内。他连忙上前几步,拱手行礼:“下官顺天府推官张绥之,见过周明府。”
周正安闻声转过头,看到张绥之,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礼节性笑容,拱手还礼:“原来是张大人。劳动张大人亲临,本官惭愧。唉,谁能想到,天子脚下,竟发生如此惨祸!” 他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语气沉重,“工部营缮清吏司主事赵铭赵大人一家,连同仆役,共计八口,尽数罹难!初步勘查,应是昨夜走水(失火)所致,火势凶猛,未能及时逃出,以致……唉!”
张绥之面色凝重,问道:“周明府,可知是何时起的火?”
旁边一个负责现场的书吏连忙答道:“回张大人,据更夫和左邻右舍说,约是子时三刻(午夜11:45)前后,先是听到一声怪响,然后就看到赵大人家火光冲天,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殃及了左右两户邻居。等五城兵马司和坊丁赶来救火,已是……回天乏术了。”
“子时三刻……怪响……” 张绥之心中默念,蹲下身,对周正安道:“周明府,下官可否查验一下尸体?”
“张大人请便。” 周正安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虽为主官,但也知道张绥之是陛下亲点的能吏,破获过朝鲜大案,对其验看并无异议。
张绥之示意旁边的仵作掀开覆盖尸体的白布。一具具被大火灼烧得面目全非、蜷缩扭曲的焦黑尸体呈现在眼前,惨不忍睹。空气中那股焦臭混合着蛋白质烧焦的怪异气味更加浓烈。花翎和阿依朵若是在此,恐怕早已吐了出来。
张绥之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凑近仔细观察。他首先查看的是标注为赵铭的成年男性尸体。尸体表面严重碳化,但依稀可辨官袍残片和体貌特征。他仔细检查其口鼻部位,虽然周围皮肤焦黑,但用手指轻轻擦拭鼻腔和口腔内部,却发现并无多少烟灰痕迹。他又依次检查了其他几具尸体,包括赵铭的妻子王氏、女儿赵婉儿以及其他几名仆役,情况大致相同。
张绥之站起身,眉头紧锁,对周正安道:“周明府,下官观这些尸体,有个疑点。”
“哦?张大人请讲。” 周正安神色一凛。
“若如初步判断,是走水后被困,被浓烟呛晕继而烧死,那么死者口鼻、气管之内,应有大量吸入的烟尘炭末。但下官方才细查,这几具尸体的口鼻内部,相对干净,烟尘甚少。这……似乎不合常理。” 张绥之沉声道。
周正安闻言,脸色微变,也蹲下身亲自验看,果然如此。他沉吟道:“张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可能在起火前,就已经……死了?”
“极有可能!” 张绥之指着其中一具尸体的颈部和胸腹部,“明府请看,这些部位,虽然被火烧过,但依稀可见利器切割的痕迹!还有这几处,骨骼有断裂,不像是房屋坍塌所致,倒像是……被重物击打或刀背猛砸!”
旁边的老王捕头凑过来,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惊疑道:“凶杀?娘嘞!为啥啊?图财害命?”
这时,一个在废墟中搜索的衙役跑过来禀报:“大人!我们在正屋和书房的废墟里,发现有多处柜子箱子被撬开、翻动过的痕迹!值钱的细软似乎都不见了!”
周正安看向张绥之:“难道是劫财?杀人越货,然后纵火焚尸灭迹?”
张绥之环顾这烧成白地的院落,虽然已成废墟,但依稀可辨其规模不大,陈设简单,他摇头道:“周明府,下官虽与赵大人素未谋面,但观其宅邸,并非豪富之家。赵大人身为工部营缮司主事,六品官俸禄有限,且听闻其为官颇为清正。凶手若为求财,何必冒如此大的风险,在京畿重地,屠杀朝廷命官满门?这……未免太过骇人听闻,得不偿失。”
“不是图财,那是……仇杀?” 周正安推测道。
张绥之对老王道:“王捕头,去问问左邻右舍,赵大人生前可与人结怨?有无异常情况?”
老王领命而去,不多时回来禀报:“大人,问了几家邻居,都说赵大人为人谦和,不太与人交往,每日就是上衙下衙,没听说和谁红过脸。昨天……哦,对了,有邻居说,昨天傍晚看到赵大人很晚才回家,脸色似乎不太好,但也没听说有什么特别的事。”
既非图财,又似无深仇,那这灭门惨案,动机何在?众人陷入沉思。
老王指着那具身材最小、显然是少女赵婉儿的尸体,愤懑又不解地啐了一口:“呸!真他娘的不是东西!连这么点大的女娃娃都不放过!这得是多大的仇怨?还是……根本就是一群没人性的畜生!”
张绥之蹲在赵婉儿的尸体旁,看着那焦黑蜷缩的小小身影,心中涌起巨大的悲愤和疑虑。灭门,纵火,针对一个看似普通的工部官员……这背后,绝不简单!
他站起身,对周正安道:“周明府,此案疑点重重,绝非寻常火灾或劫杀。下官需要查阅赵大人在衙门的存档卷宗,了解其近日行踪、经办事务,或许能找到线索。另外,现场勘查还需更加仔细,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能放过!”
“理应如此。” 周正安点头,立刻吩咐书吏去调取赵铭的户籍档案及相关卷宗。
很快,书吏将一份薄薄的卷宗呈上。张绥之快速翻阅,上面记录着赵铭的籍贯、出身、履历等基本信息。当他的目光扫到“家中人口”一栏时,瞳孔骤然一缩!
只见上面清晰地写着:户主赵铭,妻王氏,女赵婉儿(14岁),仆:胡三(男,56岁),胡杏儿(女,11岁,胡三之女)……另杂役仆妇若干,共计十口人!
“十口人?” 张绥之猛地抬头,看向地上并排摆放的八具尸体,又看向周正安,“周明府,卷宗记载,赵大人家应是十口人!现在这里只有八具尸体!还有两人下落不明!一个是老仆胡三,另一个是他十一岁的女儿,胡杏儿!”
周正安闻言,脸色大变,厉声问旁边的衙役:“都仔细搜过了吗?确定只有八具?”
衙役们面面相觑,肯定地回道:“回大人,废墟里里外外都翻遍了,确实……只有八具尸首!绝无遗漏!”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两个大活人,难道凭空消失了?” 周正安又惊又怒。
张绥之的心跳骤然加速!失踪的两人!尤其是那个老仆胡三!在灭门惨案中,唯独这两人不见踪影,这绝不可能是巧合!他们要么是惨遭分尸毁迹(但现场未见相关痕迹),要么……就是案发时不在现场,或者……侥幸逃脱了!
如果是后者,那么这胡三,极有可能是此案唯一的目击者,甚至……可能掌握着凶犯为何要灭赵铭满门的关键秘密!凶手纵火,或许不仅仅是为了毁尸灭迹,更是为了掩盖他们真正要找的某样东西!而那样东西,可能就在失踪的胡三身上!
想到这里,张绥之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此案牵扯朝廷命官灭门,影响极其恶劣,必须立刻上报!
他当机立断,对周正安肃然道:“周明府!情况有变!此案绝非简单凶杀或火灾,恐涉及重大隐情!必须立刻禀明顺天府丞周大人,并奏报陛下!当务之急,是立刻全城秘密搜捕……不,是寻找赵家失踪的仆役胡三及其女胡杏儿!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们是破案的关键!”
周正安也意识到事态严重,连连点头:“张大人所言极是!本官立刻安排!加派人手,暗中查访胡三下落!同时具折上奏!”
张绥之沉吟道:“凶手下手狠毒,计划周详,绝非寻常匪类。他们对赵大人下手,动机很可能与赵大人的职务有关!王捕头!”
“卑职在!” 老王连忙应道。
“你随我去一趟工部!” 张绥之目光锐利,“我们要去问问,赵铭赵大人最近,到底在经办什么要紧的公务!这伙凶徒要找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