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将白日里的血腥与喧嚣缓缓吞噬。长乐宫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悲伤与压抑。
朱秀宁依偎在张绥之怀中,如同一只受惊后疲惫不堪的小兽,汲取着唯一的温暖。她不再哭泣,只是静静地靠着他,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烛火,不知在想些什么。张绥之也沉默着,只是用臂弯紧紧环住她单薄的肩膀,给予无声的支撑。秋棠和冬雪远远地守在殿门口,脸上泪痕未干,神情哀戚。
白日里接连发生的惨剧,让每个人都心力交瘁。张绥之看着怀中人儿苍白的侧脸,心中充满了怜惜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他知道,此刻的朱秀宁最需要陪伴。他沉吟片刻,低声对守在门口的秋棠吩咐道:“秋棠,劳烦你设法通知宫外的锦衣卫兄弟,让他们去我澄清坊的宅子传个话,告诉花翎和阿依朵,就说……宫中有要事,我今晚需留宿宫中,让她们不必等候,早些歇息。”
秋棠会意,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安排。
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和两人交织的、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张绥之能感觉到朱秀宁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收紧了手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绥之……”朱秀宁忽然轻声开口,声音沙哑而脆弱,“你会一直陪着我吗?我……我好怕……”
“会的,宁儿。”张绥之低头,在她发顶轻轻印下一吻,语气坚定而温柔,“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找出真凶,为你讨回公道。有我在,别怕。”
朱秀宁没有再说话,只是往他怀里缩了缩,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丝安全感。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并未持续太久。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清晰的脚步声,以及内侍略显尖锐的通传声:
“陛下——驾到——!”
声音如同惊雷,瞬间打破了殿内的平静!朱秀宁猛地从张绥之怀中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张绥之也是心中一凛,立刻松开手臂,与朱秀宁同时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袍。
几乎是同时,殿门被从外面推开,嘉靖皇帝朱厚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白日的龙袍,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扫过殿内众人,最后落在并肩而立的朱秀宁和张绥之身上,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
“臣姐(奴婢)参见陛下!” 朱秀宁率先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张绥之和秋棠、冬雪也紧随其后,跪倒在地。
“都平身吧。”朱厚熜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他迈步走进殿内,目光落在朱秀宁依旧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脸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语气放缓了些许:“皇姐,朕听闻……紫苏也出事了?”
朱秀宁闻言,鼻尖一酸,刚止住的泪水又差点涌出来,她强忍着哽咽,低声道:“劳陛下挂心……紫苏她……她确实……遭了毒手……” 她声音颤抖,几乎说不下去。
朱厚熜上前一步,伸手虚扶了一下朱秀宁的手臂,叹道:“皇姐节哀,切勿过度悲伤,伤了凤体。紫苏……是个好姑娘。” 他顿了顿,眼中似乎闪过一丝追忆之色,语气带着几分难得的感慨与惋惜:“朕还记得,当年在湖广王府时,紫苏便出落得亭亭玉立,才情品貌皆是上乘。朕……朕那时年少,还曾动过心思,想召她到书房伺候笔墨……没曾想,这丫头性子那般刚烈,竟是宁死不从,连朕的面子都驳了……唉,如今想来,倒是个贞洁烈女,难得,难得啊!”
他这番话,看似在追忆感慨,实则信息量极大!既点明了他曾对紫苏有意却被拒的过往(或许也解释了为何他未再强求,反而对更“顺从”的青黛青睐有加),又定下了紫苏“贞洁烈女”的调子。这无疑是在为后续的处置铺垫。
果然,朱厚熜接着便道:“皇姐放心,紫苏伺候你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又死得这般凄惨冤枉。朕绝不会亏待于她。稍后便下旨,追封她为……‘贞懿夫人’,以三品嫔御之礼厚葬,并厚恤其家人,也算全了她一番忠烈之名。”
“臣姐……代紫苏,谢陛下天恩!”朱秀宁闻言,心中稍慰,连忙躬身谢恩。追封厚葬,厚恤家人,这已是宫女能得到的极高哀荣,至少能让紫苏在九泉之下得以安息。
朱厚熜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他的目光,这时才似乎不经意地,落在了始终垂首恭立在一旁的张绥之身上。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起来。
朱厚熜盯着张绥之看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忽然开口道:“张爱卿。”
“微臣在!”张绥之心中一紧,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应道。
“今日之事,你处理得不错。”朱厚熜的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识破伪证,擒获真凶,思维敏捷,观察入微。骆安跟朕说,你有断案之才,堪称我大明的狄仁杰。看来,所言非虚。”
“陛下谬赞!微臣惶恐!”张绥之连忙谦逊道,“此乃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全赖陛下天威庇佑,同僚协力,方能侥幸识破奸谋。”
朱厚熜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话锋却陡然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张爱卿,朕记得……你今年,是十七了吧?”
张绥之心中咯噔一下,不知皇帝为何突然问起年龄,只得老实回答:“回陛下,微臣虚岁十七。”
“十七……嗯,与朕同岁。”朱厚熜轻轻颔首,目光幽深地看着他,仿佛在透过他看些什么,“正是血气方刚、年少慕艾的年纪。”
他停顿了一下,殿内静得能听到烛火摇曳的声音。朱厚熜的声音再次响起,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锤,敲在张绥之的心上:“张爱卿,朕也是男人。有些事……朕都明白。”
张绥之的心脏猛地收缩,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他感觉到朱厚熜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身上,仿佛能看穿他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情愫和方才与公主相拥的僭越之举。
“但是,”朱厚熜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身为臣子,首要的是恪守臣格!要知道分寸,明得失!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什么能想,什么不能想,心里要有杆秤!切莫因为年少气盛,管不住某些东西,一时冲动,行差踏错……那便是万丈深渊,不仅会毁了自己,更会酿成无法挽回的大错!到时候,追悔莫及!”
这番话,如同数九寒天里的一盆冰水,对着张绥之当头浇下!瞬间让他从头凉到脚!皇帝没有点名,但字字句句,都清晰地指向了他与永淳长公主之间那层微妙的关系!这是在警告!赤裸裸的、不容置疑的警告!
张绥之原本还存着一丝侥幸,或许可以借今日破案之功,寻个合适的时机,向陛下委婉表明心迹,争取一线希望。然而,皇帝这番看似随意、实则锋芒毕露的敲打,彻底粉碎了他的幻想!陛下他……根本不同意!他甚至不愿意听自己说出口,就直接用最严厉的态度,堵死了所有的可能!
“微臣……谨记陛下教诲!定当时刻恪守臣子本分,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张绥之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和巨大的失落,深深地低下头,声音艰涩地应道。他不敢抬头,生怕眼中的情绪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朱厚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审视,有警告,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别的什么情绪。他不再多言,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记住就好。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转身对朱秀宁道:“皇姐好生歇息,朕改日再来看你。” 便不再停留,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转身离开了长乐宫。
皇帝的銮驾远去,殿内重新恢复了寂静,却比之前更加压抑。
张绥之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僵在原地,仿佛一尊石雕。朱厚熜那番话,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恪守臣格”、“不该碰的东西”、“管不住”、“万丈深渊”、“大错”……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他刚刚因与公主心意相通而燃起的希望之火。朱秀宁站在他身旁,自然也听懂了皇弟话中的深意。她看着张绥之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身躯,心中一阵刺痛。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皇权如山,君心似海,皇帝的警告,就是不可逾越的天堑。
秋棠和冬雪也感受到了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互相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无奈,悄悄退到了殿外,将空间留给了两人。
良久,张绥之才缓缓直起身子。他转过头,看向朱秀宁,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却发现嘴角沉重得无法牵动。
“宁儿……”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秀宁走上前,轻轻握住他冰凉的手,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没有落下。她看着张绥之,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一切尽在不言中。
云泥之别,君君臣臣。这八个字,如同无法挣脱的枷锁,再次沉重地套在了两人的身上。刚刚因为共同经历患难而稍稍拉近的距离,瞬间又被一道无形的、却更加坚固的壁垒隔开。
长乐宫的夜晚,变得更加漫长而寒冷。希望的星火尚未燎原,便已被帝王的冷雨彻底浇熄。前路,似乎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