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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绥之看着花翎和阿依朵叽叽喳喳、充满好奇的模样,不由得莞尔一笑,故意板起脸逗她们:“皇宫里的宫女?我哪里敢抬头细看?规矩森严,非礼勿视,稍有不慎就是大不敬之罪。平日里,我最多也就……看看你们两个不懂规矩的野丫头罢了。”

“哎呀!绥之哥哥你讨厌!”花翎立刻撅起小嘴,作势要打他。

“就是!说我们是野丫头!不理你了!”阿依朵也气鼓鼓地扭过头去,但眼角眉梢却藏着笑意。三人顿时笑闹成一团,方才宫中带来的紧张压抑气氛一扫而空,院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闹过之后,花翎和阿依朵开始操心起日常琐事来。花翎拉着张绥之的袖子问:“绥之哥哥,京城这么大,我们以后吃饭怎么办呀?柴火要去哪里砍?菜要去哪里买?”

张绥之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揉了揉她的脑袋:“傻丫头,这里是京城,可不是咱们丽江的山寨。柴火不用自己去砍,街市上就有专门的柴炭市,花钱买便是了,有专门的伙计会送上门来。至于买菜……”他想了想,仔细交代道,“咱们这澄清坊往东走两条街,有个不小的集市,叫‘隆福寺市’,平日里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都很齐全,你们可以去那里买。记住,早市最新鲜,但人也多,去的时候带上秦管事安排的小厮,帮着拿东西,也认认路,千万别自己乱跑。”

接着,他又指着西边方向:“要是想买些布料、针线或者女孩子用的胭脂水粉,可以去西城的‘大栅栏’或者‘鼓楼大街’,那里店铺林立,东西也更精巧些。至于好玩的地方……”张绥之沉吟了一下,“京城名胜很多,像什刹海、陶然亭,景色都不错。不过,”他神色严肃地叮嘱道,“京城龙蛇混杂,你们初来乍到,若要出门,务必让秦管事派可靠的老成仆妇或者得力小厮跟着,只在白天去人多热闹的地方转转,切莫去偏僻处,更不可与人争执,一切以安全为上。”

花翎和阿依朵听得连连点头,虽然对京城的繁华充满向往,但也将张绥之的嘱咐记在了心里。

翌日清晨,张绥之早早起身,换上官袍。花翎和阿依朵也懂事地不再缠闹,细心帮他整理好衣冠。用过早饭后,张绥之便乘上马车,前往位于千步廊西侧的行人司衙门正式上任。

行人司衙门依旧如他上次来时那般肃穆沉静。通禀之后,张绥之被引至一处名为“典簿厅”的厢房等候。不久,一位身着青色官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神色严谨的官员走了进来,他便是行人司的司正,陈谨。

陈司正打量了张绥之一眼,目光锐利,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张行人,你初入司衙,需知行人司职司紧要,关乎朝廷体面,陛下声威。一切言行,皆需谨守规矩,不得有丝毫懈怠。司内现有行人共十二员,你资历最浅,需虚心向诸位同僚请教。今日起,你便先在司内观政,熟悉章奏格式、传旨仪注、各藩属及地方督抚概况。司副周大人会为你安排具体事宜。”

“下官明白,定当谨遵司正教诲,勤勉任事。”张绥之恭敬应道。

陈司正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自有一番长官的威严。

随后,张绥之又被引至另一处值房,见到了行人司的左司副,周通。周司副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皮白净,未语先带三分笑,看起来比陈司正要和气许多。

“张行人来了?坐,坐!”周司副热情地招呼张绥之坐下,吩咐书吏上茶,然后笑着说道,“不必拘礼。陈司正为人严谨,是为你好。咱们行人司啊,说起来是清水衙门,但责任重大。传旨出差,看似风光,实则辛苦,且需处处小心。”

他呷了口茶,开始为张绥之详细介绍起来:“观政期间,你首要之事,是熟读《行人司则例》和《大明会典》中相关仪制。传旨时,如何行礼,如何宣读,遇到不同品级的官员该如何应对,皆有定规,错不得分毫。其次,要熟悉各藩国使节迎送、诏敕起草的格式,以及地方主要督抚的姓名、籍贯、大致履历,以免届时出丑。”

周司副说着,从书架上取下一厚摞卷宗递给张绥之:“这些是近年行人出使的日志、回呈的文书副本,你仔细翻阅,可知沿途驿站、风土人情、以及可能遇到的各类情形该如何处置。另外,司内藏书阁中有天下舆图、各地方志,你也要抽空研习,做到心中有图,脚下有路。”

交代完这些,周司副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说道:“绥之啊(他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你年轻,又是新科进士,前程远大。在司里,既要勤勉做事,也要懂得人情世故。与同僚相处,贵在和睦。外出公干时,对地方官员,要不卑不亢,既不能失了中央衙门的体统,也不能过于拿大,惹人反感。这其中分寸,需你自己慢慢体会。”

张绥之感激地拱手:“多谢周司副提点,下官定当铭记于心。”

周司副笑着摆摆手:“好了,今日你先安顿下来。你的值房在那边廊下第二间,已经收拾出来了。一应笔墨纸砚、案牍文书,皆已备齐。若有不明之处,可随时来问我,或请教其他同僚。”

张绥之再次道谢,退出了周司副的值房。在一位老书吏的引领下,他来到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小小的值房。房间不大,但窗明几净,一桌一椅一书架,虽简陋,却充满了官衙特有的肃穆气息。

他在书案前坐下,抚摸着光滑的桌面,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踏实感。这里,将是他仕途的起点。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周司副给的那摞卷宗,沉下心来,开始仔细阅读。卷宗中记载着前辈行人们走过的千山万水,处理过的各种突发事件,字里行间,充满了智慧与经验,也暗藏着风险与挑战。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从熟悉规章条例,到第一次独立奉旨出京,这中间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太多。但他有信心,也有决心,一步步走下去。

窗外,行人司衙院内古柏森森,偶尔有低阶官吏捧着文书匆匆走过,脚步轻而快。张绥之埋首于案牍之中,开始了他在帝都官场的第一天。紫禁城的晨钟暮鼓,将伴随着他,度过无数个这样平凡而又不平凡的日子。而属于他的故事,才刚刚翻开序章。

第三十八章 浮玉楼偶遇

散衙的钟声在暮色中敲响,宣告着一天公务的结束。张绥之收拾好案头的文书,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正准备起身回府,却被同屋的几位年轻同僚热情地拉住了。

“安甫兄,且慢走!”说话的是与他同期进入行人司的李元朗,字文石,是个面容白净、性格开朗的年轻人,“今日我等新入司的同僚,约好了去浮玉楼小聚,一来庆贺我等初入仕途,二来也互相熟络熟络,安甫兄可一定要赏光啊!”

旁边另一位同僚王敬之,字慎之,性格略显沉稳,也笑着附和道:“是啊,安甫兄。我等皆是新人,在京中无甚根基,正该多亲近,日后也好互相照应。”

张绥之见他们言辞恳切,情谊真挚,自己初来乍到,也确实需要结交些同僚,便欣然应允:“承蒙二位兄台相邀,绥之敢不从命?正好也向诸位请教。”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行人司衙门,沿着棋盘街往西,朝着大时雍坊走去。夕阳的余晖给帝京的街巷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下值的官吏、归家的行人、吆喝的小贩,构成了一幅生动的市井画卷。

浮玉楼坐落于大时雍坊的金水河畔,是京城颇负盛名的酒楼。远远望去,一座三层的朱漆阁楼临水而立,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在夕阳下熠熠生辉。楼体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中,宛如一块巨大的浮玉,果然名副其实。檐下悬挂着一块楠木匾额,上面是太宗永乐皇帝御笔亲题的“壶天小隐”四个大字,虽历经风雨,漆色略有斑驳,但笔力遒劲,气度不凡,无声地诉说着这座酒楼悠久的历史与不凡的格调。

走进楼内,更是别有洞天。一楼是散座,设着厚重的老榆木八仙桌,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穿梭其间,高声唱喏,声音洪亮。空气中弥漫着刚出笼的蟹粉包子、红烧肘子等各色菜肴的浓郁香气,混合着酒香和茶气,热闹而富有生活气息。二楼则是雅间,环境清幽许多,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其中一幅沈周的《京江送别图》尤为醒目,这里是文人墨客、诗社文会聚集之所。至于三楼,据说仅设“雪浪”、“云岫”两间顶级雅厅,以紫檀嵌螺钿屏风相隔,临窗可俯瞰金水河上舟楫往来,风景绝佳,非达官显贵不能入。

张绥之等人俸禄微薄,自然是选择在一楼散座寻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点了几样价格实惠的招牌小菜,如葱烧海参、清炒虾仁、糟溜鱼片,又要了一壶不算名贵但口感醇和的绍兴花雕酒。几人边吃边聊,话题从今日司内见闻,渐渐转到各自的家乡风物和家中情况。都是离乡背井、初入仕途的年轻人,说起家乡的父母亲人,不免都有些感慨和思念。

李元朗是浙江绍兴人,家中有几亩薄田,父母供他读书不易;王敬之则来自山东济南,父亲是个老秀才。轮到张绥之时,他并未详说家中情况,只含糊提及来自云南边地。

李元朗好奇地问:“安甫兄,听闻你并非独居,在京中是与家人同住?”

张绥之点点头,简单答道:“是与家中两位妹妹一同居住。”他并未多言花翎和阿依朵的具体情况,以免引来不必要的猜测和关注。

几人正聊得投机,忽然楼下传来一阵不小的喧闹声,夹杂着整齐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张绥之等人循声向窗外望去,只见酒楼门口来了一队人马,约莫有二三十人。当先开道的是七八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神情冷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锦衣卫中间,簇拥着三四位衣着华丽、形貌与中原人士明显不同的男子。他们头戴独特的纱帽,身穿色彩鲜艳、纹饰繁复的丝绸长袍,举止间带着一种异域的雍容气度。后面还跟着一些捧着礼盒、显然是随从模样的人。

“哟!这是哪国的使臣?排场不小啊!”李元朗咋舌道。

“看这服色和护卫的规格,怕是来朝贡的藩属国使者。”王敬之见识广些,低声分析道,“这浮玉楼临河近皇城,环境雅致,确实是接待贵宾的好地方。”

“啧啧,真是会选地方,这浮玉楼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另一同僚感叹道。

就在这时,一个悦耳动听、带着几分慵懒和戏谑的女声,在他们桌旁响起:“几位小哥眼力不错。这可不是普通的使团,是来自海外琉球国的朝贡使者。”

众人闻声望去,皆是一愣。

只见桌旁不知何时站了一位女扮男装的绝色佳人。她身量极高,甚至比在座的几位年轻男子还要高出少许,身着一件月白色暗云纹杭绸圆领袍,腰束玉带,更显得身姿挺拔,亭亭玉立。如墨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张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颜。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肌肤胜雪,吹弹可破。最动人的是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既有女子的妩媚,又带着一股寻常闺秀绝无的洒脱与不羁。她手持一柄泥金折扇,轻轻摇动,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这一桌人。

张绥之更是心中一震,这位女公子,正是前几日在路边食肆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神秘女子!

那女公子目光在几人脸上扫过,最后定格在张绥之身上,眼中笑意更深,用扇子虚点了他一下,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哟,这不是那位带着两个‘妹妹’从云南来的张小行人吗?真是巧啊,又碰上了。你那两位……嗯,‘妹妹’呢?怎么没带出来?”

她特意在“妹妹”二字上加重了语气,带着几分促狭的意味,听得张绥之耳根微热。而他周围的李元朗、王敬之等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眼神在张绥之和这位突然出现、美若天仙又气场强大的女公子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惊讶、羡慕和探究,仿佛在说:安甫兄,你何时认识了这般神仙人物?

那女公子却浑不在意众人的目光,仿佛天生就该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她娇滴滴地轻笑一声,也不等众人相邀,便自顾自地、仪态万方地在张绥之身边的空位坐了下来,动作自然流畅,没有丝毫忸怩之态。她将折扇合起,轻轻放在桌上,一双如玉的纤手交叠置于膝上,笑吟吟地看着张绥之,等待着他的回答。

近距离看,她的容貌更是惊为天人。五官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就,毫无瑕疵。尤其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的秘密。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清冽如雪中寒梅的香气,与她高贵慵懒的气质相得益彰。虽然穿着男装,却丝毫掩盖不住她窈窕有致的身段,腰肢纤细不盈一握,更衬得身姿挺拔婀娜。

张绥之被她看得有些窘迫,定了定神,拱手道:“原来是……这位姐姐。舍妹年幼,不便带来此种场合。不知姐姐如何得知楼下是琉球国使者?”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同时也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等外交事务,寻常人未必清楚。

女公子闻言,嫣然一笑,如百花绽放,晃得人眼花。她端起张绥之面前还未用过的茶杯,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才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有何难?看其服饰纹样、护卫规格,再结合近来礼部主客司的动静,猜也猜到了。琉球国素来恭顺,贡期将至,此时入京,不是他们还能有谁?”她语气轻松,仿佛在谈论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但其间透露出的信息量和洞察力,却让在座几位初入官场的年轻行人暗自心惊。

李元朗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位……姑娘,恕在下冒昧,您似乎对朝中事务颇为熟稔?”

女公子斜睨了他一眼,扇子“唰”地一声打开,遮住半边脸颊,只露出一双含笑的明眸,语气带着几分神秘:“熟稔谈不上,不过是比你们多听了些闲话,多见了些世面罢了。这京城里头,稀奇古怪的事情多了去了,几位小哥刚来,慢慢就知道了。”

她的话似是而非,更添神秘。张绥之看着她谈笑自若、挥洒自如的样子,心中对她的身份越发好奇。这位女公子,绝非凡俗女子。她两次“偶遇”,是巧合,还是有意?她对自己的关注,又是因为什么?

面对这位神秘女公子落落大方、甚至带着几分挑逗意味的姿态,张绥之心中虽如擂鼓,但面上依旧保持着读书人的风骨与礼节。他微微欠身,语气温和而不失分寸地问道:“承蒙姑娘两次相见,实乃缘分。只是……还不知姑娘芳名,仙乡何处?今日这顿酒,若蒙不弃,便由在下做东,聊表谢意,也请姑娘赏光,容我等请教一二。”

那女公子闻言,掩口轻笑,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她稍稍凑近张绥之,一股清冽中带着甜媚的香气若有若无地萦绕过来,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音量悄声道:“小女子名叫莺儿。” 她顿了顿,扇子半掩着面,声音带着一丝狡黠,“至于家住哪里嘛……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瞒你说,这家浮玉楼,如今正是小女子的产业。”

此言一出,虽是她压低声音所说,但坐在近处的李元朗、王敬之等人还是隐约听到了“产业”二字,顿时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位自称“莺儿”的绝色女子。

莺儿似乎很满意众人惊讶的反应,她收回身子,玉手纤纤,优雅地托着香腮,一双妙目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张绥之微微泛红的脸颊,继续用娇滴滴的语气调侃道:“张小行人,你这人可真有意思。带着两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住着归义郡王的别院,自己呢,又是个新科进士、天子行人,这身份……可真是让人好奇得紧呢。” 她话语轻柔,却句句带着试探,仿佛对张绥之的情况了如指掌。

更让张绥之心神不宁的是,桌下,他明显感觉到一只穿着软缎绣鞋的脚,或者说是一条温热而富有弹性的腿,正似有意似无意地,时不时轻轻蹭过他的小腿。那触感隔着薄薄的官袍面料传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暧昧与挑逗,让他瞬间面红耳赤,气血上涌,几乎要坐立不安。他只能强自镇定,将注意力集中在对话上,试图化解这令人心跳加速的尴尬。

“莺儿姑娘说笑了。”张绥之轻咳一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在下微末小吏,蒙王爷王妃厚爱,暂借居所,已是惶恐。至于舍妹,更是寻常人家女儿,当不得姑娘如此赞誉。”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回酒楼本身,“只是没想到,这鼎鼎大名的浮玉楼,竟是莺儿姑娘的产业,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令人钦佩。”

这时,恰好有跑堂的伙计端着茶水过来,见到莺儿,立刻躬身行礼,神态极为恭敬:“小姐,您吩咐的菜已经让厨房备着了,您看是现在上还是?”

这一声“小姐”,坐实了莺儿方才所言非虚。周围的李元朗、王敬之等人更是啧啧称奇,低声议论起来。

“天呐,这浮玉楼真是这位莺儿姑娘的?”

“不可能吧?这楼可是百年老字号了!听说始建于永乐年间,是昭勇将军杨砚卿杨老将军创下的基业,一直由杨家后人经营,怎么……”

莺儿耳尖,听到了他们的议论,转过头,笑吟吟地接口道:“这位小哥倒是好记性。不错,浮玉楼确是永乐十六年由昭勇将军杨砚卿所创,至今传承有序。不过嘛……”她拖长了语调,扇子轻轻摇动,“酒楼产业,亦如这金水河的水,流动不居。数月前,杨家后人有意转让,小女子便侥幸接手了。所以,说这楼如今是我的产业,倒也不算骗人。”

张绥之一直静静听着,观察着莺儿的言谈举止。此刻,他忽然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一丝笃定:“莺儿姑娘所言极是。产业流转,本是常事。不过……”他目光敏锐地看向莺儿,“听姑娘口音,虽极力模仿京腔,但细微处,仍带着些许湖广一带的韵味,尤其是‘入声’字的发音,与地道京音略有不同。而且,姑娘方才提及接手酒楼是‘数月前’,若真是世代经营此楼的杨家人,恐怕不会用‘接手’二字,更不会对楼的历史如数家珍却带着一种……局外人的欣赏口吻。”

他顿了顿,继续道:“再者,姑娘这身打扮、气度,虽华贵不凡,但与这百年老店沉淀的那种‘老北京’底蕴,似乎……还隔着一层薄纱。故而在下斗胆猜测,莺儿姑娘并非杨氏族人,而是不久前才将这浮玉楼纳入囊中,不知可对?”

张绥之这番观察入微、逻辑清晰的分析,不仅让李元朗等人恍然大悟,更是让莺儿美眸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欣赏。她收起折扇,轻轻在掌心敲了敲,重新仔细地打量了张绥之一番,脸上的笑容不再是之前那种带着戏谑的慵懒,而是多了几分真诚和……兴趣。

“咯咯咯……”莺儿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点了点头,“张小行人果然心思缜密,眼力过人!不错,小女子确实不是杨家人。我娘家姓黄,黄莺儿便是我的名字。这浮玉楼,是我家……嗯,是我家兄长不久前盘下来的,交由我代为打理。没想到,这点细微之处,竟被张行人瞧出来了。”

她说着,目光在张绥之清俊而认真的脸庞上流转,心中那份因他年轻俊俏而起的戏弄之心,不知不觉中,竟掺杂了一丝真正的好感与兴趣。这个年轻人,不仅样貌出众,更有敏锐的洞察力和不卑不亢的气度,与那些见了她就晕头转向的纨绔子弟截然不同。

“既然被张行人识破,那这顿酒,就更该由我这东道主来做东了!”黄莺儿嫣然一笑,风情万种,随即扬声对候在一旁的伙计吩咐道,“去,把咱们楼里‘雪浪厅’备着的那些好东西都端些上来,让这几位官人尝尝鲜!记我账上。”

伙计连忙应声而去。不多时,一道道制作精美、香气四溢的佳肴便陆续上桌,远远超出了张绥之他们之前点的那些家常菜规格。有晶莹剔透的蟹黄灌汤包,有浓油赤酱的冰糖肘子,有清鲜嫩滑的清蒸鲥鱼,还有几样连张绥之都叫不出名字的山珍海味,配着一壶显然是珍藏多年的陈年花雕酒。

这一桌盛宴,看得李元朗等人眼花缭乱,连连道谢。黄莺儿却只是淡淡一笑,目光大多时候仍停留在张绥之身上。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气氛渐渐热络。黄莺儿起身,理了理衣袖,对众人笑道:“几位官人慢用,小女子还有些琐事需处理,先去换身方便衣裳,稍后再来陪诸位说话。” 她对着张绥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才施施然转身,在一名丫鬟的陪同下,袅袅婷婷地向着后堂走去。

黄莺儿一走,李元朗、王敬之等人立刻炸开了锅,纷纷围住张绥之,七嘴八舌地问道:

“安甫兄!快从实招来!你何时认识了这般神仙人物?”

“是啊安甫!这位黄莺儿姑娘,不仅美若天仙,还是这浮玉楼的东家!这……这可是真正的豪门千金啊!”

“安甫兄,你真是深藏不露!看来你住那归义郡王的别院,恐怕也与此有关吧?莫非是这位黄小姐安排的?”

“安甫兄,若是将来你真与这位黄小姐……那个……结下良缘,可千万别忘了提携提携我们这些穷同僚啊!”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又是羡慕又是打趣,说得张绥之哭笑不得,面红耳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与黄莺儿不过两面之缘,连对方真实底细都尚未摸清,何谈其他?但同僚们的热情和想象,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同时也对黄莺儿这个神秘女子,产生了更强烈的好奇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

浮玉楼的灯火依旧通明,窗外金水河的波光映照着帝都的夜色。这场看似偶然的邂逅,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张绥之初入京华的仕途上,漾开了一圈圈难以预料的涟漪。而那位自称黄莺儿的酒楼女东家,她的出现,究竟是命运无心的安排,还是暗流涌动的京城中,另一张悄然张开的网?张绥之望着满桌珍馐,心中却升起了一丝凝重。

众人正对着一桌珍馐,心思各异之际,楼梯口传来一阵环佩轻响,伴随着细碎的脚步声。方才那位身着男装、洒脱不羁的黄莺儿,已换了一身装束,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一看,饶是张绥之定力过人,也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暗赞。

只见黄莺儿换上了一身极为精致考究的女装。上身是一件青碧色织金缠枝莲纹的竖领对襟袄子,领口缀着一圈细软的白狐裘风毛,衬得她修长的脖颈愈发白皙如玉。袄子的料子似是江南进贡的顶级云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缠枝莲纹用金线细细绣成,栩栩如生,华贵而不显俗气。下身系着一条月白色百褶月华裙,裙裾层层叠叠,行走间如月华流淌,波光粼粼,飘逸出尘。腰间束着一条同色系的宫绦,缀着一块质地上乘的羊脂白玉佩,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她如云的青丝此刻梳成了一个优雅的堕马髻,斜插着一支点翠嵌红宝的蝴蝶簪,并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既不失少女的娇俏,又平添了几分成熟的风韵。耳上坠着一对水滴形的翡翠耳珰,与她碧色的袄子相映成趣。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朱唇一点,比之方才男装时的英气逼人,此刻更显得明艳不可方物,宛若从画中走出的仙子,高贵典雅,气质天成。

她莲步轻移,裙裾微动,带着一阵清雅的香风,重新在张绥之身边的空位坐下,嫣然一笑:“让诸位久等了。换身衣裳,松散松散。”

这一笑,当真是六宫粉黛无颜色,连窗外金水河的粼粼波光,似乎都为之黯然。李元朗、王敬之等人看得几乎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张绥之定了定神,正要开口,楼下却传来一阵更加喧闹的声响,似乎有大队人马上楼。脚步声沉重而整齐,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

果然,不多时,几名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率先出现在楼梯口,目光冷峻地扫视着二楼。其中一名看似头目的小旗官上前一步,对着二楼尚在用餐的几桌客人,包括张绥之他们这一桌,朗声喝道:“奉上谕,琉球国使团在此用膳,闲杂人等,即刻退避!不得有误!”

声音洪亮,带着官府的威严。二楼原本还有两三桌客人,闻言顿时脸色一变,慌忙起身,连声道歉,匆匆收拾东西下楼去了,不敢有丝毫耽搁。转眼间,整个二楼雅座,就只剩下张绥之他们这一桌还坐着。

李元朗、王敬之等人何曾见过这等阵势?见到凶神恶煞般的锦衣卫,心中早已怯了,也连忙站起身,对着张绥之和黄莺儿低声道:“安甫兄,黄小姐,咱们……咱们也快走吧,莫要冲撞了使团。”

张绥之虽觉此举有些仗势欺人,但对方毕竟是奉旨接待外宾,规矩如此,也不好硬抗,便也准备起身。

然而,黄莺儿却伸出纤纤玉手,轻轻按在了张绥之的手腕上,触感温软,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她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慵懒而迷人的微笑,声音娇柔,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急什么?诸位是我黄莺儿的客人,在这浮玉楼里,哪有让主人赶客人走的道理?坐下,继续吃。”

她这话声音不大,却让那几名锦衣卫脸色一沉。那小旗官眉头紧皱,大步走了过来,目光不善地盯着一桌人,尤其是依旧安坐如山的黄莺儿,厉声呵斥道:“尔等是何人?没听见方才的命令吗?速速离去!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面对锦衣卫的呵斥,黄莺儿非但没有丝毫惧色,反而缓缓转过头,那双原本含情脉脉的凤目,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冷冷地扫了那小旗官一眼。没有言语,只是那一眼,仿佛蕴含着千钧重压和无上的威严!

那锦衣卫小旗官被这目光一扫,浑身猛地一僵,脸上的厉色瞬间凝固,转而化为极度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身后的几名锦衣卫,显然也认出了黄莺儿,脸色同样剧变,下意识地就想要躬身行礼。

然而,还没等他们做出任何动作,黄莺儿已经抢先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我是这浮玉楼的东家。怎么?我这东家在自己的地方招待客人,也要被当作‘闲杂人等’赶出去吗?”

她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敲在几名锦衣卫心上。那小旗官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腰弯得更低,连声音都带上了颤抖,连忙拱手赔罪:“不敢!不敢!原来是……是大小姐在此!小的……小人有眼无珠,冲撞了大小姐,罪该万死!大小姐您自然……自然随意!您请自便!请自便!”

他一边说着,一边对身后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几人如同见了猫的老鼠般,忙不迭地退后,再不敢多看黄莺儿一眼。

这时,楼下等候的锦衣卫上官和那几位琉球国使臣似乎也察觉到了楼上的异常,走了上来。那小旗官赶紧快步上前,在那名身着青色官袍的锦衣卫官员耳边低声急促地禀报了几句。

那官员闻言,脸色也是猛地一变,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依旧悠然坐在窗边的黄莺儿,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忌惮。他甚至不敢上前搭话,只是远远地对着黄莺儿的方向,极其恭敬地抱拳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对着琉球使臣低声解释了几句。

那几位琉球使臣虽然不明所以,但见大明官员如此态度,也知道楼上之人非同小可,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纷纷点头。随后,那一大群人,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恭恭敬敬地退下了二楼,转而在一楼大堂另行安排位置,不敢再有丝毫打扰。

转眼之间,原本要被清场的二楼,竟然真的如黄莺儿所说,被他们这一桌人“包”了下来。偌大的空间,只剩下张绥之几人,以及满桌珍馐,窗外是金水河的夜景,窗内是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的雅座。

李元朗、王敬之等人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半晌回不过神来。他们看看空荡荡的楼梯口,又看看一脸云淡风轻、仿佛只是赶走了几只苍蝇般的黄莺儿,心中的震撼无以复加。这位黄小姐,究竟是什么来头?连凶名在外的锦衣卫,在她面前竟然如同奴仆般战战兢兢?

黄莺儿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拿起公筷,夹了一块鲜嫩的鲥鱼腹肉,放到张绥之面前的碟子里,巧笑嫣然:“喏,这清蒸鲥鱼最是鲜美,趁热吃。你看,这样多好,清静。”她环视了一下空荡荡的二楼,笑道,“咱们这也算是包场了,诸位别客气,尽管放开了吃,哈哈!”

她的笑声清脆悦耳,打破了之前的紧张气氛。但张绥之看着眼前巧笑倩兮的女子,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之前猜测黄莺儿背景不凡,但万万没想到,竟能不凡到如此地步!连天子亲军锦衣卫,都要对她如此敬畏?她口中的“娘家姓黄”,恐怕绝非普通的富商巨贾那么简单!这帝都的水,果然深不可测!

然而,面对满桌佳肴和黄莺儿热情的笑容,张绥之也只能按下心中的惊疑,勉强笑了笑,道:“多谢莺儿姑娘。” 只是这顿饭,他吃得愈发心事重重了。这位神秘莫测的黄莺儿,她的接近,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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