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微亮,山间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张绥之推开房门,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湿润空气,试图驱散昨夜残留的些许疲惫与纷乱思绪。他刚踏出门槛,就看见不远处,花翎和阿依朵正俏生生地站在一株开满粉色小花的灌木旁,冲着他淘气地眨着眼睛,脸上带着既羞涩又大胆的笑容,显然是想起了昨晚那令人面红耳赤的“缠草露”话题。
张绥之脸上微微一热,但很快镇定下来,朝她们招了招手。二女立刻像欢快的小鸟般跑了过来。
“绥之哥哥,早!”
“今天我们去哪儿查案?”
张绥之整理了一下衣袍,正色道:“先去见阿诗玛姐姐和木防御使,说明今日的计划。然后,我们得再去一趟案发现场,重点是重新验看木德隆的尸身,以及仔细搜查他的房间。”
三人来到阿诗玛的住处,木玄霜果然也在,二人正在低声商议着什么,面色凝重。见张绥之到来,阿诗玛连忙问道:“绥之,可有新的发现?”
张绥之暂时没有提及血衣和凶刀,只是拱手道:“两位姐姐,昨夜思索良久,觉得案发现场和尸体本身,或许还有我们未曾留意到的细节。今日我想再去仔细验看一番,尤其是尸身上的伤口和房间内的物品陈设,或许能有突破。”
木玄霜点了点头,赞许道:“张公子心思缜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此乃查案正道。阿诗玛,你安排可靠人手,配合张公子,务必保证他的安全,也防止有人破坏现场。”
阿诗玛应道:“放心,我亲自带人陪同。”
商议既定,张绥之便带着花翎和阿依朵,准备前往监军木楼。刚走出阿诗玛的院子,迎面就碰上了似乎正要出门的木景云。
木景云依旧穿着那身得体的官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只是今日他的气色似乎不太好,眼睑下有些浮肿,而且时不时地会下意识地用手抓挠自己的脖颈和手臂。
“张贤弟,早啊。”木景云主动打招呼,目光扫过张绥之身后的花翎和阿依朵,笑容不变,“这么早就要去查案?真是辛苦贤弟了。不知案情可有进展?”
张绥之心中警惕,面上却不动声色,客气地拱手回礼:“木特使早。案情复杂,尚无头绪,正要再去现场看看,希望能找到些线索。”他回答得滴水不漏,随即像是注意到了木景云的不适,关切地问道,“木特使,您这是……身体不适?我看您似乎……”
木景云皱了皱眉,又忍不住抓了抓发红的手臂,语气带着几分烦躁:“唉,许是初来乍到,水土不服。这鬼地方,蚊虫也多,身上痒得厉害。”
一旁的阿依朵心直口快,闻言撇了撇嘴,小声嘀咕道:“什么水土不服,看这红疹子,倒像是沾了咱们后山火把果的汁液,过敏了呗。一些外族人碰了那东西,就会这样。”
花翎也接口道,语气带着几分奚落:“就是!监军大人,您没事儿可别往那些草丛灌木里钻来钻去的,又痒又难受不说,万一不小心,打搅了寨子里哥哥姐姐们‘缠草露’的好事,那多不好呀!”她故意把“缠草露”三个字咬得重重的,带着促狭的笑意。
木景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呵斥道:“两个没规矩的蛮丫头!胡说什么!本官岂会去那种地方!定是你们这寨子不干净,或者……是你们给本官下了什么药!”
张绥之见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木特使息怒!她们年纪小,口无遮拦,您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她们计较。这山野之地,草木繁盛,有些过敏也是常事,还请多保重身体。”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花翎和阿依朵闭嘴。
木景云冷哼一声,勉强压下怒火,又换上一副和蔼面孔,对张绥之道:“张贤弟,你是我大明少年进士,前途无量,将来是要到京城翰林院、六部去做官的。如今却在这蛮荒之地,掺和这等血腥命案,与这些……山野之人周旋,实在是有些屈才了。”他话语中带着明显的拉拢和离间之意。
张绥之心中冷笑,面上却谦逊地回应:“木特使过奖了。晚生蒙圣恩得中进士,尚在候补,历练不足。此次恰逢其会,承蒙木防御使和阿诗玛千总信任,委托协助查案,亦是学习历练的好机会,不敢言屈才。”
木景云皮笑肉不笑地说:“木玄霜和阿诗玛?呵呵,她们不过是去年跟着木府大军去安南平叛,侥幸立了些军功,才得了这六品、七品的武职。说到底,终究是边地将佐,前程有限。贤弟你可是文官清流,将来出入头地,封阁拜相也未可知,何必与她们走得太近?”
张绥之依旧笑容温和,语气却绵里藏针:“木特使此言差矣。为国效力,文武皆是栋梁。木防御使与阿诗玛千总保境安民,劳苦功高,晚生敬佩不已。至于查案,既然受人所托,自当忠人之事,尽力而为罢了。”
木景云见张绥之油盐不进,加上身上过敏的瘙痒实在难忍,也没了继续周旋的兴致,悻悻道:“既然贤弟执意如此,那本官就不多言了。查案辛苦,本官身体不适,先回屋歇息了。”说罢,拂袖转身,回了自己的住处。
看着木景云离开的背影,张绥之眼神微凝。花翎的话虽然刻薄,却点醒了他。木景云身上的过敏症状,确实很像接触了火把果这类带微毒植物所致。他昨日才“初来乍到”,怎么会这么快就接触到寨子后山才比较多的火把果?除非……他之前就已经到过那里?这个念头让张绥之心中的疑云更重了。
暂时按下疑虑,张绥之带着二女,在阿诗玛安排的心腹武士护卫下,再次来到了阴森森的监军木楼。
由于寨子里没有专门的停尸房,木德隆的尸体依旧停放在他遇害的那个房间里,只是用白布覆盖着。虽然已是冬季,但尸体停放一夜,加上血迹腐败,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更加令人作呕。
花翎和阿依朵虽然自称胆大,但真正面对尸体,还是忍不住脸色发白,下意识地靠近张绥之。张绥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适,示意护卫守在门口,他则带着二女走近尸体。
他轻轻掀开白布,木德隆那张因死亡而扭曲青紫的脸再次暴露在空气中。张绥之摒除杂念,凭借在京城阅览《洗冤集录》等刑名书籍得来的知识,开始仔细地重新验看尸身。
他的目光重点聚焦在胸腹间那道致命的刀伤上。伤口很深,皮肉外翻,血迹斑斑,看起来狰狞可怖。但张绥之没有像第一次那样被表象迷惑,他凑近仔细观察创口的边缘。
“你们看这里,”他指着伤口边缘的皮肉,对强忍着恐惧凑过来的花翎和阿依朵低声道,“正常的刀伤,如果是生前所致,因为人还活着,血液流动,肌肉紧张,创口周围的皮肉会明显外翻、充血,颜色也会比较鲜红。但你们看这个伤口,虽然流血很多,但创口边缘的皮肉,收缩的程度似乎不太对,颜色也更暗沉一些,尤其是最边缘的地方,几乎没有活人受伤时那种强烈的生命反应痕迹。”
他用手(隔着布)轻轻按压伤口周围的皮肤:“而且,按压下去,感觉皮下淤积的血块形态也有些异常……这伤口,很可能……是在人死后过了一段时间才造成的。”
“死后?”花翎和阿依朵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绥之哥哥,你是说……月影去杀他的时候,他可能已经死了?”
张绥之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有这种可能。当然,还需要更多证据。但这至少说明,木德隆的死因,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复杂。也许,他先是被其他方式致死,然后才被人用刀刺伤,伪装成刀杀。”
这个发现让案情陡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木德隆是先中毒或其他原因死亡,那么月影的杀人行为就可能是被人利用,或者她刺的是一具尸体!那真正的死因是什么?第一个进入房间的人是谁?
张绥之不动声色地盖好白布,没有声张这个发现。他转而开始仔细搜查房间的其他地方。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桌子上。除了昨晚看到的酒壶和酒杯,旁边还摆放着一套颇为精致的白瓷茶具,包括一个茶壶和几个茶杯。这与木德隆粗犷的作风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张绥之拿起茶壶,入手微沉。他打开壶盖,往里看去——壶底赫然有泡开过的茶叶残留!那些茶叶叶片舒展,品质看起来相当不错,绝非普通寨民饮用的大叶子粗茶。
他心中一动,招手叫来守在门口的一名原本负责木德隆安全的护卫,询问道:“木监军平日可有饮茶的习惯?”
那护卫想了想,摇头道:“回公子,监军大人出身行伍,性子豪爽,平日只爱饮酒,认为饮茶是文人墨客的酸腐习气,几乎从不碰茶具。这套茶具,还是去年木府一位大人来访时,监军大人为了招待才备下的,平时都收在柜子里,很少拿出来用。”
张绥之眼中精光一闪。很少用的茶具,出现在了案发当晚的桌上,而且里面有泡过茶的痕迹!这说明,昨晚在木德隆饮酒之外,很可能还有其他人来访,并且饮了茶!这个人,能让木德隆拿出好茶招待,身份应该不低,而且很可能与木德隆之死有关!
花翎和阿依朵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紧张地看着张绥之。阿依朵小声问:“绥之哥哥,这茶具……是不是说明昨晚还有别人来过?”
张绥之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茶壶盖好,放回原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他拍了拍手,对二女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好了,今天就看到这里吧。该查的都查得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花翎和阿依朵面面相觑,不明白张绥之为何突然要离开,而且似乎不打算立刻公布这些重要的发现。但她们对张绥之已经充满了信任,虽然满心疑惑,还是乖乖地跟着他走出了木楼。
刚走出楼门,张绥之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不远处,木景云正站在他自己住处的屋檐下,看似在活动筋骨,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向这边。
张绥之心念电转,非但没有避开,反而主动拉着花翎和阿依朵的手,脸上堆起略显疲惫又带着几分暧昧的笑容,迎面向木景云走去。
“木特使,您身体好些了吗?”张绥之热情地打招呼。
木景云见他们出来,也露出笑容:“有劳贤弟挂念,好些了。怎么,查完了?可有什么发现?”
张绥之耸了耸肩,叹了口气,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唉,让特使失望了。现场还是老样子,尸体也验过了,没什么新的发现。这案子,怕是难破了。我看啊,过几天要是再没头绪,差不多就按仇杀结案算了,反正木监军在此地仇家也不少。”他故意流露出想要草草结案的态度。
木景云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放松,但嘴上却道:“贤弟也不必气馁,查案本就辛苦。既然暂无头绪,不如先休息休息。”他的目光落在张绥之拉着花翎和阿依朵的手上,带着几分男人都懂的暧昧笑意,“两位姑娘可是我们火把寨的明珠,张贤弟好福气啊。不过,这蛮族的丫头虽然漂亮火辣,但性子野,不好惹,贤弟可要当心些,别被‘缠’住了脱不开身,哈哈!”
张绥之也配合地笑了笑,紧了紧握着二女的手,感觉花翎和阿依朵的手心都有些发烫:“特使说笑了,两位妹妹天真烂漫,只是陪我查案辛苦,我带她们去歇息一下而已。那就不打扰特使休养了,我们先告辞。”
说完,张绥之便拉着脸色通红、心跳加速的花翎和阿依朵,转身离开了。走出很远,直到感觉不到背后那道审视的目光,张绥之才松开手,脸上的轻浮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
花翎抚着胸口,嗔怪道:“绥之哥哥,你刚才……干嘛那样说?还拉着我们的手……”
阿依朵也脸红红地问:“是啊,而且你为什么骗木特使说没发现?我们明明发现了那么多……”
张绥之看了看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严肃地说:“你们还没明白吗?木景云,他有问题!我故意示弱,说自己想草草结案,是为了麻痹他。他身上的过敏,桌上的茶具,还有他对我与阿诗玛姐姐关系的挑拨……这一切都表明,他很可能与木德隆的死有关,甚至可能就是幕后黑手!在我们找到确凿证据之前,绝不能打草惊蛇!”
花翎和阿依朵这才恍然大悟,心中对张绥之的敬佩更是达到了顶点。原来他刚才的一切言行,都是在演戏!这份心机和胆识,远非她们所能及。
张绥之望着远处木景云住所的方向,眼神锐利如刀。真相,似乎已经触手可及,但最后的较量,也必将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