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卢第一次对国际工程部经理张明产生怀疑,是在那个被赤道阳光烤得发软的午后。
雅加达项目部会议室里,吊扇徒劳地搅动着凝滞的空气,将桌上那张电气接线图吹得哗啦作响。李卢盯着图纸上那个画了三次又被擦掉三次的回路标记,感觉汗水正顺着脊椎缓缓爬行,像一只冰冷的蚂蚁。
“这个方案,必须改。”
说话的是印尼方项目经理阿里夫。他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后窗外是如火如荼的施工工地,塔吊的阴影正横跨半个院子。
“阿里夫先生,这个设计已经通过了国内审查。”张明的声音从会议桌另一端传来,带着一种被高温融化的绵软。他拿起茶杯,轻轻吹开表面的浮叶——这个过于从容的动作,与会议室里几乎要迸出火花的紧张气氛格格不入。
“通过审查,不代表能在我们这里用。”阿里夫寸步不让,“接地电阻值不符合本地规范,差0.2欧姆也是差。”
李卢看见张明的嘴角向上扯了扯,形成一个标准的、经过计算的微笑。就是这个微笑,让李卢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规范是死的,人是活的嘛。”张明放下茶杯,双手在空气中画出一个柔和弧度,“我们可以想办法变通。”
“变通”这个词,像一滴冷水掉进滚烫的油锅,在李卢心里炸开了。
三年前,他刚从华北电力大学毕业来到设计院时,张明曾是他最钦佩的领导。记得第一次跟随张明考察缅甸项目,面对突然坍塌的边坡,张明直接脱下西装跳进泥潭,和工人一起扛沙袋。那个浑身泥浆、眼神如炬的背影,曾让李卢觉得,这就是他理想中的工程师——既有专业硬度,又有担当的脊梁。
可眼前的张明,却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蛀空了。
“李工,你说是吧?”张明突然把话题抛过来,打断了李卢的思绪。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李卢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打印机的墨粉味和每个人身上蒸腾的焦虑。
“从技术角度,0.2欧姆的差异确实存在风险。”他选择实话实说,“雨季土壤电阻率变化会放大这个误差。”
张明的笑容凝固了一瞬,虽然只有零点几秒,但李卢捕捉到了那道转瞬即逝的寒光。
“风险是相对的。”张明重新掌控话语权,“我们可以增加定期检测频率,这比改造整个接地系统节省至少二十万美元。”
会议在一种微妙的妥协中结束。阿里夫勉强接受了“加强监测”的方案,但李卢看见他离开时摇了摇头——那个缓慢而沉重的动作,像极了被判了缓刑的死囚。
会后,李卢追到张明办公室。
“张总,那个接地系统...”
张明正站在窗前浇花——一盆他从国内带来的兰花。他背对着李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头发。
“小李,你知道这个项目我们利润点有多薄吗?”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改造接地系统,意味着重新采购设备,工期至少延误一个月。业主会索赔,公司会问责,谁来担这个责任?你吗?”
李卢愣在原地。窗外的塔吊正在移动,巨大的阴影扫过张明的脸,让他看起来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可是安全...”
“安全很重要。”张明转过身,脸上又挂起那种精确计算过的微笑,“但我们要学会在多个目标之间寻找平衡点。你还年轻,以后就明白了。”
“平衡”——李卢咀嚼着这个词,感觉它像一枚裹着糖衣的毒药。
接下来的几周,李卢像个偏执的守夜人,每天都要去检查那个“有问题”的接地系统。他用自己有限的印尼语与当地工人交流,得知这片区域在旱季和雨季的土壤电阻率差异可达三倍。这个数字像一根针,日夜刺扎着他的神经。
真正让事情急转直下的,是三个月后的那个雨夜。
雨季提前来临,暴雨如注,天空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李卢被雷声惊醒时,是凌晨两点。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手电筒冲进雨幕,直奔变电站。
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接地极附近的土地正在微微冒烟,空气中弥漫着诡异的臭氧味。他立即切断了相关回路,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大面积停电事故。
在事后的事故分析会上,张明的表现堪称“教科书级别”。
“这是我们应急预案的成功实践!”他对着总部视频连线那端的领导慷慨陈词,“我们的工程师李卢同志,凭借高度的责任心和专业技能,在极端天气下及时发现了潜在隐患,并按照应急预案妥善处置...”
李卢坐在台下,感觉胃里翻江倒海。张明把一次侥幸避免的事故,包装成了一次成功的风险管控案例。那些精心准备的ppt图表,那些被巧妙篡改的时间节点,构成了一幅天衣无缝的锦绣画卷。
只有李卢知道,那晚他冲向变电站时,口袋里装着的是一封已经写好的辞职信。
会议结束后,张明把李卢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
“这次你立了功,这是项目部的一点心意。”
李卢没有接。他的目光越过张明的肩膀,落在那盆兰花开得正艳——在这个不该开花的季节,它却反常地绽放着,妖冶而诡异。
“张总,那封写给总部的报告...有些细节可能需要修正。”
张明的笑容终于彻底消失了。他慢慢坐回椅子,双手交叉放在桌上,那个姿势让李卢想起即将落下法槌的法官。
“李卢,你还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我跟你说过什么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做工程,最难的不是解决技术问题,而是解决人的问题。”
“但技术问题的背后,不也是人吗?”李卢轻声反问。
两人之间陷入了漫长的沉默。雨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户,像无数根纤细的手指在叩问。
就在那个瞬间,李卢清楚地意识到——他一直在等待的张明“解决问题”的那个瞬间,永远不会到来了。不是因为张明没有能力,而是因为他早已把“解决问题”的定义篡改了。在他那里,问题不再是需要被攻克的技术难关,而是需要被摆平的人际关系;风险不再是需要被消除的隐患,而是需要被计算的概率。
那个曾经在缅甸暴雨中扛沙袋的背影,已经被岁月蛀蚀成了一个精于算计的幻影。
李卢最终没有接那个信封。他转身离开时,听见张明在身后说:“你会成熟的,就像我们每个人一样。”
走出办公楼,雨后的天空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李卢抬头看着这个过于完美的弧形,突然想起大学时教授说过的话:“彩虹很美,但它其实只是个光学幻觉。你永远无法真正抵达它的脚下。”
他摸出手机,删掉了那封写了一半的、关于接地系统改造的补充报告。然后,他点开邮箱,开始撰写一封新的邮件——收件人是国际工程部的全体同事,附件里是他整理的所有关于那个接地系统的风险数据和分析。
在按下发送键的前一秒,他犹豫了。但仅仅是一秒。
因为他知道,有些问题,如果上面的人解决不了,那就必须让所有人都看见。这不是背叛,而是对工程师生涯最基本的尊重——对真相的尊重。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仿佛听见了某个精密仪器终于停止运转的声音。很轻,但很确定。
就像他心中某个曾经坚固的东西,终于完成了它的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