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毫无征兆地滂沱而下。
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琉璃瓦上、青石板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声响,织成一片冰冷的雨幕,将整个皇宫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寒风裹挟着湿意,从门窗缝隙钻入,带来刺骨的凉。
揽月轩内,月微尘刚刚服过汤药,背后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比起前两日已好了许多。他靠坐在床头,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神思有些飘远。腕间的乌金镣铐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小满正收拾着药碗,小声嘀咕着:“这雨下得可真大,一下子就这么冷了,公子您可得盖好被子,千万别再着凉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福德海那特有的、带着一丝为难的尖细嗓音:
“陛下口谕到——月微尘接旨!”
月微尘眸光微凝,在小满的搀扶下,缓缓起身,走到外间,面向门口的方向微微躬身。小满连忙跪在一旁。
福德海撑着伞,站在雨地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他看着屋内身形单薄、面色苍白的月微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皇命在身,他只能硬起心肠,展开手中并不存在的“圣旨”,朗声道:
“陛下口谕:揽月轩罪臣月微尘,身负皇恩,不思悔改,日前于猎场言行失当,冲撞圣驾,更兼其身份敏感,引朝野非议,有损天威。着,即刻于院中跪省思过,无朕旨意,不得起身。钦此——”
口谕念毕,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耳膜。
“言行失当?冲撞圣驾?”小满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委屈和愤怒,“福公公!陛下是不是弄错了?公子他明明是为了救陛下才……”
“小满!”月微尘低声喝止了她,声音虽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福德海,脸上没有任何被冤枉的愤怒或惊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早已料到,那日的舍身相救,换来的绝不会是风平浪静。只是没想到,这所谓的“惩戒”,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蛮横。
“草民,领旨。”他淡淡地说完这三个字,甚至没有去看福德海那复杂的眼神,便转身,一步步走向那敞开的、风雨交加的门口。
“公子!不行啊!您的伤还没好!这么大的雨,您会受不住的!”小满哭着扑过来,想要拉住他的衣袖。
月微尘轻轻拂开她的手,动作依旧轻柔,却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退下。”他命令道,语气是不容反驳的冷硬。
小满僵在原地,看着自家公子那单薄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踏入冰冷的雨幕之中,泪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视线。
月微尘走到庭院中央,那里没有任何遮蔽。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浇透,单薄的衣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清瘦的骨骼轮廓和背部那依旧包扎着的、微微凸起的伤处。雨水顺着他的墨发流淌下来,划过苍白的面颊,滴落在地面的积水中,溅起细小的水花。
他缓缓地、笔直地跪了下去。
双膝接触到的,是冰冷湿滑的青石板。寒意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入骨髓。背后的箭伤被这冰冷的雨水一激,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但他立刻咬紧了下唇,强迫自己稳住了身形。
乌金镣铐浸泡在雨水中,变得更加冰冷沉重,紧紧箍着他的手腕。
他就那样跪在瓢泼大雨中,低着头,任由雨水无情地冲刷。身体很快便冷得失去了知觉,唯有伤口处的疼痛和胸口那股难以言喻的窒闷,无比清晰地提醒着他此刻的处境。
他知道,这道口谕,所谓的“言行失当”、“冲撞圣驾”,不过是借口。真正的缘由,是褚烨心中那无法消除的猜忌与怀疑。是苏玉棠那些谗言,是帝王那多疑的本性。
他用性命去挡的那一箭,在帝王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一场值得怀疑的“苦肉计”。
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冰冷的温度不断带走他体内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格格作响,脸色由苍白逐渐转向一种不正常的青白。背后的伤口在雨水的浸泡下,恐怕已经发炎,传来一阵阵灼热的胀痛。
但他依旧跪得笔直。脊梁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曲的青竹。
这是他最后的尊严,他绝不会在褚烨的折辱面前,显露出半分软弱与屈服。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揽月轩的宫人们都被勒令不得外出,只能透过窗缝,心惊胆战地看着雨中那道孤寂而倔强的身影。小满跪在门内,捂着嘴,无声地哭泣,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而此刻的御书房内,褚烨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连绵的雨幕,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知道月微尘重伤未愈。他知道这样的惩罚意味着什么。
他并非不记得月微尘挡箭时的决绝,并非不记得自己亲手为他处理伤口时,指尖触碰到的冰凉与颤抖。
可是,苏玉棠的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心头。那些疑点,那些“不合常理”,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刚刚生出的一丝柔软。
他需要确认。需要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去试探月微尘的底线,去验证他救驾的“真伪”。他要看看,在这样的折辱与痛苦面前,月微尘是否会露出破绽,是否会反抗,是否会……求饶。
然而,影卫每隔一刻钟传回的消息,却只是——“月公子依旧跪于雨中,未曾移动分毫,亦未曾出声。”
每一次回报,都让褚烨心中的烦躁增添一分。他既希望月微尘能撑下去,证明他的“清白”与坚韧,又隐隐期待他能有所反应,哪怕是愤怒的质问,也好过这死寂般的顺从。
这种矛盾的心理,折磨着他。
夜,越来越深。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褚烨甚至可以想象出,月微尘在雨中是如何的狼狈,如何的冰冷,那背部的伤口在雨水浸泡下会是何等痛苦……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令人心烦的雨幕。
“传朕旨意,”他对福德海说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一个时辰后,若雨未停……便让他起来吧。”
这已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然而,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个时辰,对于雨中那个重伤未愈的人来说,是何等的漫长与残酷。
信任危机演化成的惩罚,在这冰冷的雨夜里,无声地进行着。一个在雨中承受着身心的双重折磨,一个在殿内备受矛盾情感的煎熬。
而那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似乎在这一夜,被这冰冷的雨水,冲刷得愈发深邃,难以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