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汤药的苦涩与运河永不停歇的水流声中,缓慢而煎熬地流逝。
自那日胎象骤危,又堪堪稳住之后,月微尘便在舱内静养,再未踏出一步。
小满日夜不休地照料着,煎药、喂食、擦拭,一双原本灵动的眼睛熬得通红,却不敢有丝毫懈怠。
影煞则将警戒提到了最高,不仅关注着河面上的风吹草动,连船舱本身的每一次颠簸都让他神经紧绷,生怕再惊扰到舱内那脆弱得如同琉璃盏般的平衡。
或许是离开了京畿范围,盘查的力度确实有所减弱;或许是“安平号”的伪装足够成功,并未引起更多怀疑;又或许是上天终于垂怜,在历经了地火水风般的劫难后,给予了一丝喘息的间隙。
接下来的航程,竟出乎意料地平稳。船只顺利地通过了几处重要的闸口,并未再遭遇严苛的拦截与开棺验查的危险。
连日的汤药调养和绝对静卧,终于显现出些许效果。
月微尘脉象中那紊乱欲溃的迹象渐渐平复,虽然依旧虚弱不堪,内力近乎全失,经脉时时作痛,但至少,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坠痛与流失感,没有再频繁造访。腹中那小小的生命,在经过一番凶险的挣扎后,似乎也重新积蓄起力量,胎动虽然不如以往有力,却稳定了许多,带着一种顽强的、想要活下去的韧劲。
这一日,清晨醒来,月微尘感觉精神稍好了些。连日的阴霾天气似乎也有所好转,一缕稀薄的、带着水汽的阳光,透过舷窗的缝隙,在昏暗的舱室内投下一道朦胧的光柱,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公子,今日气色瞧着好些了。” 小满端来洗漱的温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如释重负的浅笑。
月微尘微微颔首,在小满的搀扶下,慢慢坐起身。
他靠在舱壁上,听着窗外与北方截然不同的水声——更显平缓,更显丰沛,偶尔夹杂着几声软糯的、听不懂的江南乡音的叫卖或是交谈。空气中弥漫的,也不再是皇城那种肃穆庄重又暗藏机锋的气息,而是湿润的、带着泥土与水生植物清甜的味道。
他知道,他们即将进入江南的核心地带。这里水网密布,城镇星罗棋布,玄月教在此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远非京城所能比拟。只要抵达苏州分舵预设的安全据点,他便能获得更妥善的医治,更安全的庇护。
“影煞说,再有大半日,就能进入苏州地界了。” 小满轻声说着,语气中带着期盼。
月微尘闭目感受了一下体内的状况,虽然依旧空乏疼痛,但至少不再有那种即刻崩溃的预感。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江南水汽的空气,缓缓道:“扶我出去……看看。”
小满犹豫了一下,见他神色坚决,便小心地为他披上厚厚的披风,搀扶着他,一步步挪出舱室。
当他踏上甲板的那一刻,眼前的景象让他有片刻的怔忡。
天空是那种水墨画般润开的、浅浅的灰白色,并非北地高阔的湛蓝,却别有一番绵长悠远的韵味。
运河在这里变得更为开阔,水流平缓如镜,倒映着两岸粉墙黛瓦的民居、蜿蜒的石桥、以及即使冬日也依旧苍翠的草木。远处,有淡淡的、如烟似雾的霭气萦绕在水面与天际之间,将远山、村落、舟楫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诗意里。
这就是江南。
与他自幼生长的西域大漠的苍凉壮阔截然不同,与京城帝都的恢宏肃杀更是迥然相异。这里的一切都是柔软的,缓慢的,充满了生机与……隐藏的可能性。
他扶着冰冷的船舷,遥望着那烟雨迷蒙的远方,那里将是他的容身之所,也将是他腹中孩子即将降生和成长的地方。未来如同这江南的天气,迷蒙未知,吉凶难料。他失去了玄月教总坛,暂时失去了武功,带着一个身份敏感、健康堪忧的孩子,前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至少他挣脱了那座黄金牢笼。
至少,他保住了这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至少,此刻的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站在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可以重新开始的土地上。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劫后余生的疲惫,有前途未卜的茫然,有对过往种种的冰冷决绝,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未来的希冀。
他抬手,轻轻覆上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安稳的存在。
为了这个孩子,他也必须活下去,必须在这江南之地,重新站稳脚跟。
“安平号”稳稳地行驶在平滑如缎的河面上,破开层层浅波,向着那水墨画般的深处驶去。船工们似乎也感受到了即将抵达终点的松懈,吆喝声都带上了几分江南特有的软糯调子。
月微尘立在船头,衣袂在湿润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有那双历经磨难却依旧清冽的眸子,望着前方,深邃如同这江南的烟雨,将所有汹涌的情绪都沉淀在了最深处。
他暂时安全了。
这充斥着烈火、出逃、绝望与新生的篇章,终于在此刻,随着这艘驶向江南深处的漕船,缓缓落下了帷幕。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定,准备返回舱内的那一刻,怀中那枚阴鱼佩,却毫无征兆地、清晰地悸动了一下,那感觉,不再是之前的灼热或温凉,而更像是一种……遥远的、被什么东西隐隐牵引着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