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台北城温柔而又严酷地揽入怀中。白日里参谋本部的喧嚣与暗流,仿佛被这浓重的黑暗稀释、吸收,只剩下远处零星的灯火和偶尔传来的犬吠,更显得寓所内一片死寂。书房里,只亮着一盏蒙着绿色灯罩的台灯,在宽大的书桌上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阴影。吴石坐在灯下,身影被拉得细长,投射在背后的书架上,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我(聂曦)轻轻推门而入,将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放在他的手边。茶香袅袅,试图驱散一些空气中的凝重。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摊开在桌面上的一张巨大的、标注着各种符号的台湾海峡区域地图上,但我知道,他的心思早已不在图上。
“老师,夜深了。”我低声提醒,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吴石缓缓抬起头,揉了揉布满血丝的双眼,脸上是难以掩饰的疲惫,但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却跳动着一种近乎燃烧的光芒。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似乎让他精神稍振。
“聂曦,”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经过极度压抑后的平静,“时机到了。”
我的心猛地一紧,随即又沉静下来。该来的,终究来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将那份沉甸甸的情报,送出这座孤岛。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警惕地向外望了望。雨后的夜空,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疏星在云缝间闪烁,微弱的光线不足以照亮庭院深处的黑暗,却也让人无法看清那里是否隐藏着窥探的眼睛。他放下窗帘,转身走回书桌,从抽屉的暗格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火柴盒大小的油纸包。
“这是赴台前,最后那次会议记下的,关于敌军在西南地区残留兵力的部署情况,以及部分溃散部队的可能的集结区域和番号。”他将油纸包推到我面前,动作轻缓,却重若千钧。“虽然时过境迁,局势瞬息万变,但这些信息,对于我方判断敌军残余力量的分布、清理地方、巩固后方,或许仍有一定参考价值。更重要的是,这是我们建立渠道的第一次尝试,必须成功。”
我接过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却又仿佛烫手如山芋。这里面封存的,不仅是军事机密,更是老师冒着巨大风险记忆、保存下来的心血,是我们在这孤岛上迈出的第一步,也是极度危险的一步。
“渠道可靠吗?”我深吸一口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这条线,是我们在离开大陆前,由最可靠的同志秘密交代的,是一个沉睡多年的单线联络点,启用一次,风险极大。
“是‘老家’留下的最后保障之一,理论上绝对可靠。”吴石的语气肯定,但眼神中仍有一丝难以化开的忧虑,“但时移世易,人心难测。况且,台北眼下是保密局经营多年的巢穴,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此次传递,关键在于‘快、准、隐’。你务必小心,宁可放弃,不可暴露。”
“我明白。”我将油纸包紧紧攥在手心,感受着那坚硬的触感,“路线和接头方式,我已反复推演过数次。我会见机行事。”
按照预定方案,这次传递不能使用任何电子设备,也不能通过常规的邮政系统。我们需要利用一个看似偶然的机会,将情报放置在绝对安全的“死信箱”中,然后由交通员在确认安全后取走,再通过秘密渠道送往香港,最终抵达“老家”。
机会就在明天。明天是周六,参谋本部上午有一个非重要的业务学习会,下午通常放假。我借口需要去城南的军用仓库核对一批新到的办公用品清单,这是一个合乎情理的外出理由。而那个死信箱的位置,就在仓库区附近一条僻静小巷的第三个废弃邮筒的底部夹层里。选择那里,是因为仓库区人员复杂,往来频繁,不易引起特别注意,而废弃邮筒更是无人问津。
“这是半张一元法币,锯齿口需与对方手中的另一半完全吻合。”吴石又递给我一张残破的旧纸币,“这是确认身份的信物。对方若出现,会出示另一半。若对不上,或者感觉任何不对,立即撤离,绝不犹豫。”
我郑重地接过那半张纸币,将它和油纸包分开,小心地藏进内衣特制的暗袋里。冰凉的纸币贴着皮肤,提醒着我使命的重大和危险。
“回去休息吧,养足精神。”吴石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沉重,“明日……一切小心。”
我点点头,退出了书房。回到自己狭窄的房间,我却毫无睡意。躺在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模拟着明天的每一个步骤:如何应对门岗盘查,选择哪条路线前往仓库,如何确认没有尾巴,接近死信箱时如何观察环境,放置情报的动作要如何自然迅速,遇到突发情况该如何应对……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决定成败,甚至生死。
窗外的天色由墨黑渐渐转为灰白。我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已看起来和往常一样平静。早餐桌上,王碧奎老师像往常一样,默默地为我们布菜,她的目光在我和老师脸上短暂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声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幼女小薇和小兰乖巧地吃着早饭,她们天真无邪的眼神,更让我感到肩头的责任重大。
上午的学习会沉闷而冗长。我坐在会场后排,看似认真记录,心思却早已飞到了城南那个废弃的邮筒。我能感觉到,人群中似乎有目光偶尔扫过我,是机要室那个林姓中尉,还有其他几个面目模糊的人。是正常的工作交集,还是别有目的的监视?这种无处不在的不确定感,折磨着神经。
会议终于结束。我按照计划,向直属上司报告了去仓库核对的公干,拿到了出门条。走出参谋本部大楼,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像往常一样,走向公交车站。
我没有直接乘车去仓库,而是先坐了两站,在一个热闹的菜市场下了车。我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下脚步,假装挑选商品,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身后。在一个拐角,我迅速闪进一家杂货店,又从后门绕出,跳上了另一路开往城南方向的公交车。这一系列反跟踪动作,是老师反复强调并训练过的。
公交车摇摇晃晃地行驶着。车厢里混杂着各种气味,乘客们大多面无表情。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心里却紧绷着一根弦。有几个乘客在不同站点上车,他们的神态、举止,我都默默记在心里。
仓库区到了。这里果然如预想的一样,车来车往,穿着不同制服的军人、工人穿梭不息,喧嚣而杂乱。我向哨兵出示了证件和出门条,顺利进入了库区。按照流程,我找到仓库管理员,核对了清单,签字确认。整个过程,我努力表现得正常而专注。
办完公事,我看了看手表,下午三点多。距离约定的“投递”时间还有一段空隙。我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借口需要熟悉库区环境,在允许的范围内慢慢踱步。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一排排仓库、堆放的物资,以及远处的那条僻静小巷的入口。
心跳开始加速。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必须冷静。我绕到库区的一个偏僻角落,假装解手,再次确认周围无人注意。然后,我沿着围墙,看似漫无目的地向那条小巷走去。
巷子很窄,两旁是高大的仓库墙壁,鲜有人迹。第三个废弃的邮筒就立在巷子中段,锈迹斑斑,布满了灰尘。我的脚步放得很慢,耳朵竖起来,捕捉着任何细微的声响——只有风声,和远处库区传来的模糊噪音。
就在我即将接近邮筒时,巷口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我的身体瞬间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几乎是本能地,我迅速侧身,闪进旁边两堆废弃木箱形成的狭窄缝隙里,屏住呼吸。
是两个库区的工人在聊天,从巷口经过,并没有拐进来。脚步声渐行渐远。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等待了几分钟,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我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邮筒静静矗立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望者。不能再犹豫了。我快步走到邮筒前,动作自然地弯下腰,系鞋带。就在身体遮挡住手部动作的一瞬间,我的右手迅速探入邮筒底部的缝隙,摸到了那个预设的、略带潮湿的金属夹层。指尖触到了油纸包和那半张纸币,我以最快的速度将它们塞进夹层深处,然后迅速抽出手,直起身,继续系鞋带,仿佛只是蹲久了腿麻。
整个动作,不过两三秒钟。做完这一切,我立刻转身,沿着原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背后没有传来任何异响。直到走出巷口,重新沐浴在库区的阳光下,混入往来的人流,我才感觉那股勒住喉咙的无形力量稍稍松懈了一些。内衣已经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背上。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向库区大门,出示证件,登记离开。回程的路上,我依旧保持着警惕,多次换乘车辆,确认安全后,才返回寓所。
接下来的两天,是在焦灼的等待中度过的。表面一切如常,我照常跟随老师去参谋本部上班,处理琐碎的公务,与同僚寒暄。但每当夜深人静,我和老师独处时,那种无形的压力几乎令人窒息。成功了吗?对方取走情报了吗?渠道还安全吗?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第三天晚上,按照约定,是收听确认信号的时间。这是一档特定的、信号微弱的香港商业电台的午夜音乐节目。如果情报安全送达,会在节目点歌环节,听到一首特定的、冷门的广东民谣的前几个小节。
书房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老师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我则守在那台老旧的收音机旁,小心翼翼地调节着旋钮,杂音很大,断断续续的歌声和广告词夹杂着电流的嘶嘶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午夜将至,节目进入了点歌环节。一个个点播信息念出,都不是我们等待的那个。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难道失败了?被发现了?还是渠道本身出了问题?
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收音机里传来女播音员略带嗲气的声音:“接下来,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先生,为远方的朋友点播一首《彩云追月》,祝一切顺利……”
《彩云追月》!就是它!
那熟悉的、悠扬的前奏几个音符,透过嘈杂的电波,清晰地传了出来!虽然只有短短几秒,就被接下来的歌曲淹没了,但听在我和老师的耳中,却无异于一声惊雷!
成功了!
我猛地看向老师。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眼中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我们相视一眼,都没有说话,但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劫后余生般的庆幸和初战告捷的振奋。
初战告捷!这微弱得几乎被杂音淹没的信号,像一道划破暗夜的光,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连日的阴霾,证明我们并非孤军奋战,证明这条用生命铺就的通道,依然畅通!它给我们带来的,不仅是情报送达的喜悦,更是继续在这黑暗深渊中前行的、弥足珍贵的勇气和信心。
老师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撩开窗帘一角,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这一次,他的背影似乎不再那么孤寂。
“第一步,总算走出去了。”他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是的,老师。”我低声回应,感受着内心澎湃的浪潮,“但这仅仅是开始。”
道路漫长,且更加凶险。但今夜,这成功的首次传递,无疑为我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在这孤岛绝境之中,我们终于与远方、与信仰,重新建立了那根细若游丝却坚韧无比的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