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檐下的阴影里,一张旧藤椅轻摇,椅上倚着一名形容枯槁的妇人。
周山湄手中执一柄半旧的素面团扇,目光空茫地投向虚无处,唇间低低哼着一支遥远而模糊的曲调。
“娘亲…”
陆皓凝喉间一哽,声音轻如叹息,转瞬便被蝉鸣吞没。
周山湄似有所感,缓缓侧过头。
那双曾温柔如春水的眼眸,此刻却似蒙了层薄翳,茫茫然落在陆皓凝脸上。
片刻,又漠然移开,仿若她不过是个不相干的陌路人。
陆皓凝心头如被钝器重击,泛起细密而尖锐的疼。
她强压下喉间酸涩,趋步上前,语声轻柔:“天这样热,娘亲怎么不在屋里歇着?”
周山湄恍若未闻,仍轻轻摇着那柄旧扇,口中低哼未歇,目光又渐渐飘远。
陆皓凝眼眶骤然一热。
她缓步近前,轻轻蹲伏于藤椅旁,伸出微颤的指尖,小心翼翼将周山湄鬓边几缕散乱的灰发拢至耳后。
“娘亲,我回来了…”
周山湄摇扇的手忽地一顿。
她怔怔转过脸,浑浊的目光紧紧锁在陆皓凝脸上,唇瓣微动。
半晌,才发出梦呓般的低喃:“你…是谁家姑娘?真好看…”
陆皓凝指尖微颤,心口窒痛难当。
她勉强牵出一丝笑意,嗓音却微哑:“娘,我是凝儿啊…您的女儿凝儿…”
“凝儿…”
周山湄低低重复着,眉头紧蹙,似在记忆的深潭中竭力打捞着什么,面上浮起挣扎的痛苦。
未几,她又用力摇头,眼神再度空茫起来。
“不…不对…我的凝儿还小…才这么一点点高…”
她伸出枯瘦的手,颤巍巍在空中比了一个小小的高度。
随即,那点微弱的清明彻底熄灭,目光又涣散开去。
两行清泪再难抑制,无声地自陆皓凝颊边滑落,坠在微尘的石板上,洇开一点深色。
她紧紧握住娘亲那只枯瘦冰凉的手,将脸埋进那粗糙的掌心,语声破碎低哑。
“是…凝儿还小,您要好好的…好好地看着她长大…”
周山湄似被这温热的泪烫着,混沌的意识仿佛捕捉到一丝遥远的温情。
她忽地咧唇笑了,笑容稚拙如孩童,另一只手笨拙抬起,轻轻拍抚陆皓凝的手背,喃喃道:
“好孩子…乖…不哭…不哭啊…”
这懵懂的抚慰,却如一把沾盐的利刃,狠狠剜在陆皓凝心上,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恰在此时,院门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
陆皓凝尚未回头,便已听到梁策那低沉醇厚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原来你在这儿。”
她迅速抬袖,不着痕迹地拭去眼角湿意,起身敛衽,仪态恢复如常,只是眼底的微红尚未褪尽。
“殿下怎么来了?”
梁策的目光掠过藤椅上茫然望过来的周山湄,最终落在陆皓凝强作平静的脸上。
他眸底的墨色愈浓,携着一丝辨不分明的情绪。
“见你久不回来,放心不下,便来寻你。”
周山湄茫然地转动着眼珠,瞧瞧梁策,又望望陆皓凝。
忽似想起什么,她伸出枯指,紧紧攥住陆皓凝的袖角,声音带着惶惑与警惕。
“这是谁?”
陆皓凝喉头一紧,正欲解释。
梁策已上前一步,微微躬身,对着周山湄执了一个晚辈礼,姿态端方。
“小婿梁策,问岳母大人安。”
周山湄愣住,呆呆望着梁策恭敬的模样。
片刻后,她如闻极好笑之事,竟“咯咯”笑出声来。
“你…叫我什么?岳母?”
梁策神色未变,只将目光投向陆皓凝。
陆皓凝强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俯身贴近娘亲,声音轻柔得如同哄劝稚子。
“娘亲,他…是我的夫君,我们…成亲了。”
周山湄笑容一滞,浑浊的双眼死死盯住梁策,又猛地转向陆皓凝,面上写满巨大的困惑与惊惧。
她突然用力摇头,踉跄着自藤椅站起,连连后退数步,脊背撞上冰凉的廊柱,声音陡然尖利。
“不对!骗人!你们骗我!我的凝儿还那么小…她怎么会嫁人?怎么会!”
她似被巨大的恐惧攫住,眼神狂乱地扫视四周。
“凝儿呢?我的凝儿去哪儿了?你们把她藏哪儿去了?”
她猛地推开欲上前搀扶的陆皓凝,跌跌撞撞地朝屋内冲去,口中反复喃着。
“凝儿!我的凝儿!”
陆皓凝心急如焚,方欲追上,手腕却被梁策一把扣住。
他掌心温热,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令她挣脱不得。
“别刺激她。”
陆皓凝紧咬下唇,生生止步,只能眼睁睁望着娘亲那仓惶无助的背影没入昏暗门内。
院中只余她压抑的呼吸,与周山湄消失在屋内后隐隐传来的呼唤。
半晌,她才自喉间挤出一丝喑哑破碎的声音:“她…连我都不认得了…”
梁策静立在她身侧,默然片刻。
盛夏的风掠过庭院,拂动枝叶簌簌,蝉鸣声浪愈盛,似要将这院中的悲戚与无奈尽数淹没。
他忽地抬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拂过她湿润微凉的眼角,拭去那抹将坠未坠的泪珠。
“你还有我。”
陆皓凝缓缓抬眸,望向身侧的男人。
日光透过叶隙,在他冷峻如削的侧脸投下斑驳的碎影。
那深邃眸中,映出她此刻狼狈脆弱的倒影,深不见底,犹如蕴藏着千言万语。
她怔怔望着,竟从那深潭般的眼底,窥见一丝近乎错觉的温柔,短暂却真切。
二人在院中静立良久,任由光影流转,蝉声喧嚣。
直至屋内周山湄的呼唤渐低,化作断断续续的哼唱,陆皓凝才轻轻抽回被梁策握住的手。
“我进去看看。”
她的声线已归于平静,唯眼尾仍洇着未褪的薄红。
梁策微微颔首,目光追随着她提起裙裾,步履轻缓地踏入那光线昏昧的内室。